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长长的宫道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沈青鸾跟在萧彻身后半步之遥,行走在这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里。前方玄色的背影沉稳如山,隔绝了身后慈宁宫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却也将她推入了一个更为莫测的漩涡中心——东宫。
踏入东宫地界,气氛骤然不同。肃立的侍卫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如鹰隼,见到萧彻,无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铁血的气息。往来宫人步履轻捷,垂首屏息,规矩森严得如同尺子量过。这里没有慈宁宫那种沉淀百年的檀香与暮气,只有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如同蛰伏的猛兽。
萧彻并未直接带她去见任何人,也未做任何安排,只是径直走向他的书房——明德殿。殿内灯火通明,陈设简洁而大气,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冷冽的松木气息。这里,是他运筹帷幄、掌控天下的核心。
“坐。”萧彻指了指书案下首的一张圈椅,自己则走到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奏折翻开,仿佛刚才在慈宁宫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沈青鸾依言坐下,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目光低垂,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殿内一时寂静,只有萧彻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这份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悬。终于,萧彻合上奏折,抬眸看向她。那目光深邃,如同寒潭,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手腕还疼么?”他开口,声音平淡,问的却是方才在慈宁宫他亲自“诊断”的伤处。
沈青鸾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是否还“需要”这个“体弱”的借口。“回殿下,只是些许皮外伤,早已无碍。”她如实回答,声音清晰。在他面前,伪装毫无意义。
“无碍便好。”萧彻微微颔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慈宁宫抄经,抄得如何?”“回殿下,已誊录大半。”沈青鸾答道,心中却是一凛。他问抄经,绝非关心进度。
“《妙法莲华经》……”萧彻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嘲似讽,“‘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皇祖母倒是用心良苦。她让你静心,你便真能静得下来?”
沈青鸾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奴婢身处其中,能做的,唯有谨守本分,顺势而为。”她再次强调了“本分”与“顺势”,也是在委婉地表明,在慈宁宫,她并未逾矩,亦未主动联系东宫。
“顺势而为……”萧彻咀嚼着这四个字,眸色深沉,“你倒是个明白人。”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几分冷意,“可知孤为何一定要将你带出来?”沈青鸾心头一跳,垂首道:“奴婢愚钝,请殿下明示。”
“因为慈宁宫的‘静心’,随时可能变成‘死心’。”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林甫仁倒了,林知颜进了宗人府,但盯着你的人,只会更多,更毒。皇祖母的棋盘上,你是一枚已经搅乱了局面的棋子,下一步,要么被弃,要么……被用来将军。”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沈青鸾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他俯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孤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亦不容他人觊觎之物。你既已入了这盘棋,与其在慈宁宫做一枚随时可能被牺牲的弃子,不如留在东宫。”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慈宁宫的洒扫宫女。孤擢你为东宫尚仪局女史,掌文书典籍,协理东宫笔墨事宜。你的‘病’,还需‘静养’些时日,暂居明德殿西暖阁。”
女史!沈青鸾猛地抬头,眼中难掩震惊。尚仪局女史,虽只是正六品女官,却已是东宫有品阶的属官,掌管内廷文书、典籍、教学等务,非心腹或才学出众者不能胜任!这绝非一个普通宫女能企及的位置!他不仅将她带离了慈宁宫,更直接将她纳入了东宫体系,赋予了她一个全新的、具有实际职能和一定地位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暂居明德殿西暖阁”!明德殿是太子起居理政的核心,西暖阁虽非正殿,却也在此殿范围之内,其象征意义非同小可!这几乎是将她置于了东宫最核心的保护圈内,也意味着她与太子的距离,被拉得前所未有的近。
“殿下……”沈青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擢升和安置,远超她的预期。是信任?是利用?还是……更深层次的考量?
“不必谢恩。”萧彻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冽,“记住你的新身份,也记住你的‘本分’。在东宫,你的本分,就是做好孤交代的事,活下去。”他转身,不再看她,“退下吧,自有人带你去西暖阁安置。太医稍后会来为你‘诊脉’。”
最后“诊脉”二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提醒着她,这场“病弱”的戏码,在东宫还要继续演下去,直到某些人彻底死心。
西暖阁陈设清雅,一应器物俱全,甚至比她在慈宁宫的住处好了太多。很快,一位姓陈的太医前来“请脉”,诊得极其仔细,最后捋着胡须,煞有介事地写下一张“安神定惊、补气养血”的方子,嘱咐她务必“静养”。东宫的宫人对这位新晋的“沈女史”态度恭敬中带着好奇,行动间却规矩得一丝不苟。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一场初雪悄然而至,将东宫覆盖上一层素白。萧彻难得有半日闲暇,竟命人在后园暖亭中设了茶点,召沈青鸾前去“赏雪”。
暖亭四角烧着银丝炭,暖意融融。亭外红梅映雪,疏影横斜,景致极美。萧彻一身月白常服,临窗而坐,自斟自饮,侧颜在雪光映衬下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清逸。沈青鸾垂手侍立一旁,为他添茶。
气氛看似闲适,沈青鸾的心弦却始终紧绷。她深知,太子绝非有闲情逸致赏雪之人。果然,一杯茶尽,萧彻放下茶盏,目光投向亭外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状似随意地开口:“晋王妃前日递了帖子,欲入宫探望太后,顺道……也想来东宫坐坐,给孤请安。”
晋王妃!沈青鸾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晋王萧恒的正妃,出身清河崔氏,名门贵女,素以温婉贤淑、长袖善舞著称于京华贵妇圈。林家刚倒,晋王闭门,这位王妃却要主动上门“请安”?其意不言自明!
“崔氏心思缜密,手段圆融,非林知颜那等蠢物可比。”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她此来,一是替晋王探路,二是示弱,三嘛……”他转回头,目光落在沈青鸾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或许,是想看看,孤从皇祖母那里‘抢’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病弱’女官,值得孤如此大动干戈。”
沈青鸾心头一沉。晋王妃的目标,果然有她!这看似寻常的“探望”,实则是新的战场开启的号角。“奴婢惶恐。”她低声道。
“惶恐无用。”萧彻站起身,走到亭边,伸手折下一枝红梅,指尖捻动着娇嫩的花瓣,“孤让你来赏雪,是想告诉你,这东宫的雪景虽美,却也藏着锋机。崔氏便是这雪下第一根探出的刺。”他将那枝梅花递到沈青鸾面前,寒梅映雪,冷香扑鼻。“拿着。记住这梅花的姿态,凌寒独自开。在这东宫,乃至整个皇城,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光有本分不够,更要有……孤芳自赏的底气,和刺破冰雪的锋芒。”
沈青鸾双手接过那枝犹带雪粒的寒梅,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那凛冽的香气却直冲肺腑。孤芳自赏的底气……刺破冰雪的锋芒……这是对她的期许,更是警告——晋王妃将至,她必须做好准备,迎接新的挑战。不能再像在慈宁宫那般被动隐忍,她需要展现出足以匹配“东宫女史”这个身份的价值与……锋芒。
“奴婢……明白了。”她握紧了手中的梅枝,指节微微泛白。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穿过雪地,在亭外躬身禀报:“启禀殿下,晋王妃的车驾已至宫门,正往慈宁宫方向去了。王妃遣人递话,稍后便来东宫给殿下请安。”
萧彻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丝毫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寒芒。“来得倒是快。”他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雪沫,转身看向沈青鸾,目光如电,“沈女史,你的‘病’,也该‘好’了。随孤……去会会这位贤名在外的王嫂。”他率先迈步,走下暖亭,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曳出凌厉的痕迹。
沈青鸾深吸一口带着梅香与寒意的空气,将那枝红梅小心地拢入袖中,挺直背脊,跟上了那道玄色的身影。雪地之上,两行足迹一深一浅,延伸向未知的风暴。暖亭的茶香犹在,而新的战场,已在雪落无声中悄然铺开。
(第三十四章东宫梅雪藏锋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