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倾塌,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余波久久未平。朝堂之上,三司会审如火如荼,户部、工部、漕运司大批官员落马,抄家、入狱、流放,哭嚎之声不绝于耳。曾经显赫的林府被查封,朱门贴上刺眼的封条,昭示着一个煊赫家族的彻底败亡。晋王一系元气大伤,门庭冷落,萧恒称病闭门不出,朝中风向悄然转变,太子萧彻的威望如日中天。
深宫之内,慈宁宫却反常地平静。血腥气早已被浓郁的檀香驱散,角房的狼藉也被彻底清理,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从未发生。林知颜被押入宗人府后,便再无音讯,如同石沉大海。沈青鸾的日子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整理库房,誊抄经文,只是那枚贴身藏好的墨玉剑穗,时刻提醒着她,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这日午后,沈青鸾被传唤至慈宁宫正殿。殿内依旧檀香袅袅,太后半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中缓缓捻动着佛珠,神态平和。李德全侍立一旁,低眉顺眼,仿佛之前角房的冲突从未发生。但沈青鸾敏锐地察觉到,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似乎换了一批生面孔,眼神更加沉静锐利。
“奴婢叩见太后娘娘。”沈青鸾依礼跪下。太后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她没有立刻叫起,而是沉默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起来吧。哀家听说,前几日你受了惊吓,还受了伤?”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沈青鸾心头一凛。太后绝口不提林知颜夜袭和杀手之事,只提“惊吓”和“小伤”,显然是在淡化那晚的凶险,也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谢太后娘娘垂询。”沈青鸾站起身,垂首恭敬道,“奴婢只是被碎窗划破了点皮肉,已无大碍。劳娘娘挂心,奴婢惶恐。”她刻意避开“杀手”、“搏斗”等字眼,顺着太后的意思,将一切轻描淡写。
“嗯。”太后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扫过,“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林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你也算……苦主之一了。”
苦主?沈青鸾心中冷笑。太后这是在提醒她,林家倒了,她的“仇”也算报了,该安分了?还是在暗示,她沈青鸾能在林家一事中全身而退甚至“得益”,全靠慈宁宫(或者说太后)的某种默许?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奴婢不敢妄称苦主,只知谨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沈青鸾的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归于皇权天威和自己的本分,既不表功,也不诉苦。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似是满意,又似是更深的探究。她忽然话锋一转:“哀家这里,有本新得的《妙法莲华经》,据说是前朝高僧手抄,颇有灵气。只是年深日久,有些字迹模糊不清了。哀家看你字迹清秀工整,心思也细,就由你重新誊录一份吧。就在这偏殿誊抄,清净。”
誊抄佛经?就在慈宁宫偏殿?这看似寻常的差事,却让沈青鸾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绝非单纯的信任或赏赐。更像是一种……软禁式的观察。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既隔绝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尤其是东宫),又能随时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太后,终究是对她在林家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起了疑心,或者说,是对她与太子之间那若有若无的联系,产生了警惕。
“奴婢遵旨。”沈青鸾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下。她知道,此刻任何推辞或异样,都只会加深太后的疑心。
偏殿清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沈青鸾端坐案前,铺开雪白的宣纸,研墨润笔,开始一笔一划地誊抄那本古朴的经卷。墨香在空气中浮动,殿外偶尔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更显得殿内一片死寂。她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笔尖,心却如明镜。太后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或许正透过某处缝隙,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份“清净”,持续了数日。直到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金红。沈青鸾正凝神书写,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紧接着,是李德全略显慌乱的声音:“太、太子殿下?您怎么……”
“孤来给皇祖母请安。”萧彻清冷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穿透殿门,落入沈青鸾耳中。她的笔尖微微一颤,一滴墨汁险些滴落。他来了!
殿门被推开,萧彻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踏入偏殿。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目光瞬间便锁定了案前那个素衣执笔的身影。他身后,李德全脸色尴尬地跟了进来,太后也扶着宫女的手,缓缓从正殿踱了过来,脸上看不出喜怒。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萧彻对着太后躬身行礼,目光却未离开沈青鸾。“彻儿有心了。”太后淡淡应道,目光在萧彻和沈青鸾之间转了一圈,“今日倒是巧,哀家让这丫头在偏殿抄经静心,你也来了。”
“抄经静心?”萧彻剑眉微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皇祖母体恤下人,孙儿感佩。”他踱步走到沈青鸾案前,垂眸看向她誊抄的经文。沈青鸾连忙起身欲行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免了。”萧彻抬手虚扶,指尖若有若无地掠过她执笔的右手手腕,温热的触感一闪而逝。他的目光落在她刚刚誊写的那一页上,忽然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此句甚妙。只是这‘住’字,笔力稍显滞涩,可是心神不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李德全眼皮一跳。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也慢了下来。沈青鸾心头剧震!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借着评点字迹,点破她“心神不宁”的状态!这是试探,更是宣告!
“殿下明鉴。”沈青鸾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垂首道,“奴婢愚钝,抄写圣典,唯恐有丝毫差池,故而……笔力未逮。”她将“心神不宁”巧妙地归咎于对佛经的敬畏。
“哦?”萧彻的目光从字迹上移开,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孤看你气色不佳,手腕似乎也有些不稳。”他竟直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沈青鸾刚刚执笔的右手手腕!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殿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太后浑浊的眼中精光爆射!李德全更是吓得差点跪下去!沈青鸾身体瞬间僵硬,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萧彻看似随意实则不容抗拒地握着。他的指尖搭在她的脉门上,温热的触感下,仿佛有一股电流窜遍全身。
“脉象虚浮,气血不足。”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在诊脉,“看来前些时日的惊吓和‘小伤’,并未调养妥当。皇祖母,”他转向太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此女既在慈宁宫当差,又为皇祖母誊录佛经劳心劳力,如今身体有恙,恐难当此任,也易冲撞了佛门清净。不如让孙儿将她带回东宫,着太医好生调养几日,待身体康复,再回慈宁宫效力?也免得……旁人说皇祖母苛待宫人。”
好一招以退为进!借着“诊脉”点出沈青鸾“身体有恙”,将太后让她“抄经静心”的软禁行为,巧妙地转化为“劳心劳力”导致的病弱。再以“恐冲撞佛门清净”和“免遭非议”为由,提出带她回东宫调养。理由冠冕堂皇,姿态恭敬,却字字句句都在向太后要人!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沈青鸾,是他萧彻要护着的人!
殿内一片死寂。檀香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太后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死死地盯着萧彻握在沈青鸾腕上的手,又缓缓移到萧彻那张年轻、英俊、却写满不容置喙的冷峻脸庞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许久。终于,太后缓缓松开捻动佛珠的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呵……彻儿倒是体恤下人,思虑周全。哀家老了,只想着让她抄经静静心,倒忘了她身子骨弱,经不起劳累。”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沈青鸾苍白的脸,又看向萧彻,语气平淡无波:“既然太子开了金口,哀家岂有不允之理?这丫头,你便带回去吧。好生……‘调养’。”
“调养”二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孙儿谢皇祖母恩典。”萧彻松开沈青鸾的手腕,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寻常。
沈青鸾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连忙跪下:“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谢太子殿下恩典。”“起来吧。”太后挥挥手,仿佛有些疲惫,“都退下吧,哀家乏了。”
萧彻不再多言,只对沈青鸾递过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眼神——走。沈青鸾立刻起身,垂首跟在萧彻身后,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偏殿,走出慈宁宫那厚重压抑的宫门。
夕阳的余晖洒满宫道,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萧彻步履沉稳,走在前方,玄色的背影在金色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挺拔,如同劈开迷雾的利剑。沈青鸾落后半步,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刚才那一幕,如同惊雷,炸开了太后精心营造的软禁囚笼,也彻底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若即若离的薄纱。
他将她从慈宁宫的棋盘中,强硬地拉到了自己身边。棋局已新开。只是这一次,她是棋子,还是……执棋者?
(第三十三章棋局新开落子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