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渗进昭阳殿的十二道帘帷时,暗卫统领跪在了青色地砖上。
燕昭王正在批阅边关奏报,朱砂笔尖悬在“雪月阁“三个字上方,一滴红墨将落未落。
“说。”
暗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漱玉盟没了。”
笔尖那滴朱砂坠下,在竹简上泅开成血泊的形状。
燕昭王用笔杆轻轻拨弄灯芯,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三百七十九人,全部冰封后碎裂,化成灰烬。“暗卫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现场留着雪月笺,上面写着...‘借刀’二字。”
燕昭王忽然笑了,身侧的人忽觉得寒气肆意。
他放下朱笔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在暮色中划出七道凌乱的墨痕。
“备马。”
左相捧着玉笏的手微微发抖:“陛下要亲自...”
“孤去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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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北凉国主命人奉上璇玑图……”
宋倾芜半倚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古籍。
“把人请回去吧!”这已不知是今日的第几波了,自雪月阁现世以来,上山拜访的人是络绎不绝。
她忽觉有些乏了,用手撑着额角,轻轻闭上眼,如瀑般的柔顺青丝垂到肩头及腰下。
从侍女轻轻起身准备退出,忽而门外又进来一名侍童,匆忙跪下道,并未察觉到榻上的人已然垂眸小憩。
“燕昭国君亲自前来,想请姑姑一见。”
侍女连忙上前制止,生怕他扰了榻上的人休息。
“乖,别吵到主上,姐姐带你出去。”
榻上的人微微睁开眼,眼神带着几分慵懒,轻叹一声。
“终究是偷不得片刻清闲。”
“主上勿扰,我这就去将人请回。”侍女正欲出去。
“不必了,将人请去苍昱轩。”
“……”侍女片刻怔仲,数日来访客无数,主上从未见过,为何今日却……
随后迅速退出,安排好一切。
宋倾芜随手披上一件素袍,拿起桌上的木簪随意挽起发丝,而后便出门了。
雪月阁的台阶上积着三寸厚的积雪,燕昭国新任国君姬景昀停在阶前,看见素白帷幔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正在分茶。
水汽氤氲间,那只执壶的手腕白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脉。
“阁主好风雅。”随后他解下玄色大氅递给侍卫,独自上前,“不知孤可有幸一品?“
帷幔无风自动,露出半张白玉似的侧脸。
宋倾芜用茶筅搅动建盏的动作未停,汤花上浮起的沫饽渐渐凝成一只鹤的形状。
“燕昭国君踏雪而来,寒气侵骨!“
她声音像雪落在竹叶上,“此茶名‘寂照’,生于绝壁寒潭之侧,百年方得一采。其性至寒,却也最能涤荡尘烦,澄澈心神。“
她将一只玉盏推至另一侧,盏中茶汤清亮,氤氲着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冷香。
她微抬眸,一张明艳的面庞出现他面前,素颜不施粉黛,却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姬景昀坐至另一侧,轻执起玉盏,指尖轻触杯壁,感受那低于常理的冰凉。
“今日没有燕昭国君,只有姬景昀。”
宋倾芜执盏的手微顿,抬眸,眼中一片沉静,却终是让人感觉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
姬景昀轻抿一口,“生于绝境,历百年风霜方得一味…阁主此言,倒似在说这茶,又似在说人。”
他端着茶盏,凝视着汤色,“世人皆逐暖避寒,趋利而行。这茶性寒,阁主却说它能涤荡心神,莫非是说,世人所避之‘寒’,恰是心性澄明所需之‘境’?”
宋倾芜又为自己斟上一盏,素白指尖衬着玉盏,几乎融为一体。
“寒暖本相依。暖生贪,贪生妄;寒生静,静生明。世人逐暖,求的是片刻欢愉;这茶性寒,求的是一念清明。”
她抬眸,目光清冷如雪原初霁。
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再次轻啜一口茶汤。
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初时只觉寒气凛冽,片刻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甘甜自舌根缓缓升起。
“好一个‘一念清明’!”
“只是…”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宋倾芜脸上。
“阁主可知,这山下暖炉酒沸处,烈火烹油之下,亦有无数生灵挣扎求存?一片清净地,固然难得,然置身事外,所见之‘明’,是洞彻世情,还是…坐视苍生如棋?”
宋倾芜执壶续水,水流不急不缓,精准注入盏心,未溅起一丝涟漪。
“国君心系苍生,是万民之福。不过雪月阁非庙堂,无治国安邦之器,我所做,不过‘观’之一字。”
她唇角带着轻笑,“观棋不语,亦是棋局的一部分。有时,不落子,比落子…更需要定力与清明。”
姬景昀放下玉盏,目光审视着她。
“这杯中之茶,此刻澄澈明净,若置之不理,待其凉透,便只剩苦涩,再无回甘之妙。阁主以为,这‘观’的时机…当如何把握?”
宋倾芜抬眸,清冷的目光与燕昭王锐利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碰撞。
“茶凉自有茶凉的意趣,雪月阁行事,不在及时,而在恰好。该示警时,风自会动;该落子时…棋枰自鸣。”
轩内只剩下雪水在红泥小炉上细微的沸腾声,以及窗外雪落松枝的簌簌轻响。
寒玉案面上,两杯清茶相对,一杯温,一杯已凉,茶烟早已散尽。
暮色彻底沉入雪谷,阁内只余几盏长明灯摇曳,在冰冷的玉壁上投下寂寥的光影。宋倾芜踏出苍昱轩,寒意瞬间裹挟了单薄的素袍。她拢了拢衣袖,正要穿过回廊。
候在廊下的侍女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融在簌簌落雪声中:
“主上,还有一位……苍梧国君,在西厅候着。”
宋倾芜迈出门槛的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目光平视前方夜色,只淡淡一句:“我何时同意见了。”
侍女的头垂得更低,气息有些不稳:“……已……已候了两个时辰。奴婢这就去……”
话音未落,宋倾芜的身影却定住了。
不是完全的停顿,更像是一缕风骤然凝滞。
她拢着衣袖的素手停在玉扣上,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那双刚刚还映着雪光的眸子,极快地掠过窗外更深沉的夜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片黑暗里无声地坠落了。
廊下寂静无声,只有雪片扑簌簌落在石阶上,积得更厚。
侍女屏息,不敢再言,只觉周遭的空气都沉了几分。
终于,一声极轻的叹息,比落雪还轻,几不可闻。
“等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侍女猛地抬头,只见主上已重新迈开步子,侧影在廊灯下显得有些孤峭。
“我随后就去。”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凝滞从未发生。
侍女怔在原地,看着那道素白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只有夜风卷着雪粒,打着旋儿,无声地追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