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他?那等于承认侯府彻底后继无人,承认他们多年苦心经营是个天大的笑话。
傅九阙留下,不是为了这吃人的侯府,更不是为了那可笑的父子情分。
他有必须在这里了结的正经事。
在此之前,这侯府的牢笼,他暂时还挣脱不得。
笔走龙蛇,一封短信很快写好。
傅九阙将其仔细折好,并未封口。他起身走到窗边,无声地推开一扇窗。
冬夜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书案上的灯火剧烈摇曳。
就在窗开的刹那,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外檐下,快得如同幻觉。
傅九阙将信递出,黑影伸手接过,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下一刻,黑影便如同水滴入海,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来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他虽知少爷不简单,但每次见到这种神出鬼没的场面,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阆华苑的小院里,果然支起了一个红泥小暖炉,上面架着黄铜暖锅。
锅底是熬得奶白的骨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旁边的小几上,整齐码放着切得薄薄的羊肉、鲜嫩的菜蔬、雪白的豆腐和手打的鱼丸。
孟玉蝉正挽着袖子,小心地将几片羊肉放入翻滚的汤中。
暖炉的火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温暖。
傅九阙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宁静的画面。
他心中那因侯府龌龊而凝结的冰寒,似乎也被这烟火气息悄然融化了几分。
“回来啦?正好,肉片刚下锅,快坐。”孟玉蝉抬头看到他,眼睛一亮,笑着招呼道。
两人围炉而坐。
孟玉蝉熟练地替傅九阙布菜,将烫熟的羊肉和蔬菜夹到他碗里,又舀了一勺鲜汤。
暖锅的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交织,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多吃点,暖暖身子。”孟玉蝉轻声说着。
傅九阙夹起碗中的食物,味道鲜美温暖,熨帖着肠胃。
他抬眼看向对面正低头吹着汤匙的孟玉蝉,昏黄的光线下,她的侧脸沉静美好。
这一刻的安宁,珍贵得让他心头微涩。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名在院门口值守的小厮匆匆进来,低声禀报:“少爷,少夫人,刚传来的消息。世子爷被侯爷下令,罚跪祠堂思过,没有期限。凌姨娘被打了十五板子,现在被抬回她自己院里,侯爷下令禁足,任何人不得探视。”
孟玉蝉夹菜的手一顿,汤匙里的汤汁滴落回碗中。
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没有半分快意,反而充满了浓浓的不满:“就这样?傅长安只是罚跪?凌姨娘只挨了十五板子就禁足了?侯爷这心,偏得也太过分了!她们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要人命的?这处罚也太轻飘飘了!”
她为傅九阙感到深深的不平。
前世今生,这侯府的偏心,从未改变!
傅九阙倒是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烫熟的菜叶,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才抬眸看向气鼓鼓的孟玉蝉:“稍安勿躁。祠堂阴冷潮湿,跪久了,那副被酒色掏空的身子骨,也够他受的。至于凌氏……”
他眼中掠过一丝嘲讽,“十五板子,打的是她的皮肉,更要紧的,是彻底打掉了她在父亲心中那点可怜的体面。一个失了宠又挨了打的姨娘,在这府里的日子,不会比从前了。”
顿了顿,看着孟玉蝉依旧愤懑难平的脸,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况且,大哥的报应,怕是不远了。”
孟玉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霍然抬头看向傅九阙,眼中带着惊讶和一丝探究:“报应?你知道些什么?”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己这反应,岂不是在暗示她知道傅长安会遭报应?差点暴露了重生的秘密!
果然,傅九阙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牢牢锁定了她:“知道些什么?玉蝉,你似乎话中有话?莫非,你知道的比我更多?”
孟玉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她慌忙低下头,装作去夹锅里的鱼丸,掩饰自己眼中的慌乱,声音有些发紧:“没……没有!我就是觉得,像他那样的人,迟早会遭报应!我是气不过才这么说的!”
她飞快地偷瞄了傅九阙一眼,见他目光依旧深沉地落在自己脸上,赶紧转移话题,“啊,这鱼丸煮久了就不好吃了,快尝尝看!”
说着,手忙脚乱地往傅九阙碗里夹了几个鱼丸。
傅九阙看着她明显带着慌乱和掩饰的动作,以及那偷偷观察自己的小眼神,眸色更深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拿起筷子,夹起碗中的鱼丸,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
孟玉蝉见他不再追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悄悄打量着烛光下的傅九阙。
眼前的他,比记忆中前世的那个傅九阙,似乎更多了一份凛然和魄力。
前世的他,才华依旧,却总是沉默隐忍,眉宇间总带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像一柄藏于匣中的名剑,光华内敛却锋芒尽失。
而此刻的他,面对侯府的不公与倾轧,敢于正面顶撞,敢于撕破脸皮,敢于为自己和她在乎的人争取,更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这份不同,是因为她的重生带来的改变吗?
还是他本就如此,只是前世被压抑得太狠?
孟玉蝉心中思绪翻涌,最终化作一片温柔的坚定。
无论他是前世那个隐忍的傅九阙,还是今生这个锋芒渐露的傅九阙,都是他。
她爱他,愿意接纳他所有的模样。
只要他能挣脱这侯府的枷锁,活得痛快些,再痛快些,她便心满意足了。
暖锅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视线,却让心底那份沉甸甸的爱意,更加清晰。
……
第二天清晨。
天色刚蒙蒙亮,窗外檐角挂着的铜铃还带着夜晚的湿气,偶尔被微风吹动,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
长庆侯夫人苏氏的寝室内却一片死寂。
那张雕花填漆的拔步床华贵依旧,苏氏却拥着锦被僵坐其上,眼下一片明显的青黑,像染了两团抹不去的墨迹。
她的目光直直地瞪着对面百子图屏风上模糊的小儿嬉戏身影,一夜未眠的酸胀感在太阳穴处突突地跳。
傅长安的事堵在心口,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寂静被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
暖阁厚重的帘子被飞快地掀开一条缝,心腹黎嬷嬷几乎是挤了进来,一张老脸煞白,皱纹堆叠出的尽是惊惶。
她几步抢到床前,连礼数都顾不上了,凑近苏氏耳边:“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外面……外面要翻天了!”
苏氏布满血丝的眼珠缓慢地转向她,声音又干又哑:“说。”
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黎嬷嬷的手都在微抖:“就昨儿白鹭书院展学堂的事儿,整个京城都在疯传!都在说,二公子他那篇文章,被那些夫子们和山长公推为第一,是当之无愧的头名!说那文章放殿试里也够格拿状元!好多人亲眼瞧见了,学子们议论纷纷,都服气得很!”
苏氏的眼神猛地一厉,像冰锥刺出。
她没说话,下颚却绷紧了。
黎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可……可坏就坏在后头!不知从哪儿涌出来的闲言碎语,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二公子在咱们侯府里头,遭了大罪了!说他的吃穿用度,连外头平常百姓家都不如!更要命的是……”
她顿了一顿,似乎后面的话烫嘴:“说二公子这些年,一直被按着,不让显山露水!就是为了给咱们世子爷当‘影子’!外头那些传得沸沸扬扬,说世子爷那满京城的才名,根子都是剽窃了二公子的,就是二公子替世子写的!”
“轰!”苏氏脑子里像有个惊雷炸开,震得她嗡嗡作响,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涌上喉咙。
黎嬷嬷不敢停,也不敢看苏氏的脸,声音抖得更厉害:“外头都在戳咱侯府的脊梁骨!骂咱们苛待庶子,黑了心肝,欺世盗名,还有……还有……”
她艰难地开口,“他们指名道姓提了夫人您!他们拿昨天夫人您当众给二公子和二少奶奶难看的事说事!以此推断,二公子夫妇在咱们府里,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水深火热啊!满大街都在这么传,堵都堵不住了!”
“贱人!”苏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鸣,整个人都因愤怒和突如其来的恐慌而剧烈颤抖起来。
那张一夜憔悴的脸因怒意而扭曲,变得极其狰狞。
“哗啦!”一声巨响。
苏氏手边矮几上那只御窑烧制的天青釉茶盏被她猛地扫落在地。
黎嬷嬷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抖如筛糠。
“谁?!”苏氏胸口剧烈起伏,“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在背后阴损我?阴我们长庆侯府?挖出他的心来!给本夫人挖出来看看到底是红是黑!”
“傅九阙……傅九阙……”她念着这个名字,嘴角抽搐着,如同濒死野兽撕咬猎物前的狰狞,“好!好本事!翅膀硬了!会耍这种阴招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给我查!去查!放出府里所有人手!封堵流言!散布消息说这是有人要离间侯府!快去!”
黎嬷嬷魂飞魄散,哆嗦着应了声“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暖阁。
……
与长庆侯府前院这山雨欲来的风暴中心截然不同,位于府邸西南角落的阆华苑,此刻却沉浸在一股奇异的平静里。
晨光透过精致的冰裂纹窗格落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片不规则的浅淡亮斑。
孟玉蝉只松松挽了个髻,穿一身半旧的雪青色家常小袄,纤瘦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她坐在临窗的黄花梨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泛黄的的纸。
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娟秀又带着刚劲笔锋的字迹,神色恍惚,透着浓重的哀伤。
那是她早逝的生母留下的东西,也是她在这世间仅存的微薄念想。
一张极其重要的嫁妆单子,却早已失落大半,模糊不清。
襄苧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脸上有深深的忧虑。
她正低声提点着单子上一些几乎难以辨认的部分:“奶奶,您看这里,‘……檀木海棠六扇屏风一座’……这几个字实在模糊了,还有后面‘……赤金点翠嵌宝……’宝字下面的,像是‘凤冠’,可又不太确定……”
孟玉蝉眉心微蹙,努力辨认着,只觉得那些模糊的字迹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她眼底,也扎在她心里。
“襄苧,先搁一下。”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夜费神后的沙哑,“你去看看翠莺回来没,再给我倒杯热水来。”
襄苧应声出去。孟玉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窗外那几竿翠竹上。
就在这时,翠莺像只初春的小黄鹂鸟,几乎是蹦跳着冲了进来。
她脸颊因奔跑红扑扑的,一双杏眼里盛满了兴奋,也带着点解气的快意。
她步子太急,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差点撞到折返回来的襄苧怀里。
“出大事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翠莺的声音清脆响亮,她完全顾不上喘匀气,迫不及待地冲到书案前:“外面!整个京城都吵翻天了,全都围着咱们二公子转呢!”
孟玉蝉被她这架势惊得抬起了头,脸上的疲惫尚未散去,茫然地看着她:“吵?围着九阙?”
她心底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是不是苏氏又借故发难,往九阙头上扣了什么了不得的罪名?一颗心瞬间往下沉。
翠莺连连点头,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是呀!白鹭书院,就是昨天那个展学堂!结果出来了!咱们二公子的文章,被公推为第一,头名状元!白纸黑字贴出来的!好多人都在议论,啧啧称赞,说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的文章!都说二公子那是状元之才!”
她一口气说得飞快,脸蛋因激动越发红润。
孟玉蝉微微颔首,并不意外。
翠莺还在连珠炮似地往下说:“可这还不算完!解气的还在后面呐!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咱们侯府不干人事了,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