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殿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细微的噼啪声。沈青鸾跪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为榻上闭目养神的太后轻轻揉按着太阳穴。她的动作沉稳有力,指法精准,是流放边陲时,为缓解母亲病痛,向一位老戍卒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和药草气息。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萧彻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对长者的恭敬。
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彻儿来了?进来吧。哀家这头风,倒是多亏了青鸾这丫头,手法比那些太医还管用些。”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慵懒的赞许,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依旧低眉顺眼、专注于按摩的沈青鸾。
萧彻绕过屏风,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个灰扑扑的身影上。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宫装,发髻简单得近乎寒酸,侧脸在烛光下依旧蜡黄黯淡。但此刻,看着她那双沉静专注、落在太后穴位上的手,萧彻的心湖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这双手,白日里曾毫不犹豫地抓起染血的青石,砸向致命的刺客。这双手,此刻正用着令人舒适的力道,缓解着帝国最尊贵女人的痛苦。卑微与勇毅,怯懦与力量,在她的身上矛盾又和谐地交织着,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沈姑娘辛苦了。”萧彻的声音比平日温和了几分,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
沈青鸾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微微侧身,依旧低着头,声音细弱恭敬:“殿下言重,侍奉太后娘娘是奴婢的本分。”她的姿态无可挑剔,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萧彻探究的目光牢牢挡在外面。
萧彻心中微涩。又是这样。这层厚厚的伪装,她披得如此严实,仿佛白日里那个不顾一切扑救他的女子,只是一个幻觉。他走到太后榻边坐下,状似随意地问道:“皇祖母感觉可好些了?沈姑娘这手法,倒是独特。”
“嗯,是舒服多了。”太后闭着眼享受,“青鸾,你这手法,何处学来?”
沈青鸾指尖力道不变,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伤:“回太后娘娘,是奴婢在边陲时,母亲病痛缠身,幸得一位戍边的老军爷怜悯,传授了些许推拿之术,聊以缓解母痛。奴婢愚钝,只学得皮毛,能入娘娘的眼,是奴婢的福分。”她将“孝心”与“卑微”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滴水不漏。
萧彻静静听着,目光却无法从她沉静的侧影上移开。边陲苦寒,戍卒老迈……寥寥数语勾勒出的艰辛图景,让他心头莫名地发紧。他想起她词中“身似飘蓬转”的孤绝,那并非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而是切肤之痛的泣血之音。
“孝心可嘉。”萧彻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老军爷仁厚,你也……不易。”
这句“不易”,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破了沈青鸾坚硬外壳的一角。她心头猛地一跳,指尖的力道险些失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萧彻,却撞进他深邃如墨的眸子里。那里面不再是审视和探究,而是一种……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理解。
这目光让她心慌意乱。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声音更低了:“谢殿下体恤。”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太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着痕迹地转了一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彻儿有心了。”太后适时开口,打破了沉默,“哀家也乏了,青鸾也按了许久,下去歇着吧。”“是,奴婢告退。”沈青鸾如蒙大赦,恭敬行礼,垂着头,脚步轻而快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看着她几乎是“逃”出去的背影,萧彻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是因为他那一句“不易”?
夜深,沈青鸾回到自己简陋的下房。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床一桌。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尖还残留着按摩后的微热,心却跳得厉害。萧彻那沉沉的、带着怜惜的目光,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不易……”这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水,试图融化她冰封的心防。她用力甩头,试图将那扰人的目光和话语驱散。“沈青鸾,清醒一点!”她低声告诫自己,“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他的怜惜,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猎人对新奇猎物的兴趣!沈家的血仇未雪,母亲病弱,你自身难保,有何资格去想这些风花雪月?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理智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头那一点微澜。她眼中重新覆上坚冰,比之前更冷,更厚。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种下,便悄然生根。几日后,沈青鸾在给太后熬药时,不慎被滚烫的药罐边缘烫伤了手背,红了一片,很快起了水泡。她忍着痛,用冷水冲了冲,便继续干活,并未声张。
晚间,当她再次为太后按摩时,那抹红痕在昏暗烛光下格外显眼。萧彻的目光几乎是立刻锁定了那片刺眼的红。“手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青鸾下意识地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回殿下,不小心烫了一下,不妨事。”“拿来我看。”萧彻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青鸾身体一僵。在太后面前,她无法违抗太子的命令,只得迟疑地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白皙的手背上,红肿的水泡触目惊心。
萧彻的眉头瞬间蹙紧。他甚至没有征求太后的意见,直接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去取孤随身带的‘玉肌膏’来。”那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宫廷御药,对外伤烫伤有奇效,连太后都只得了小小一盒。
内侍很快取来一个莹润的白玉小盒。萧彻接过,亲自打开,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他蘸取了一点晶莹剔透的药膏,看向沈青鸾:“手伸过来。”
沈青鸾彻底愣住了!太子殿下……要亲自给她上药?!还是在太后面前?!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即使涂着厚厚的暗粉,也能感觉到滚烫。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殿下!万万不可!奴婢卑贱之躯,怎敢劳烦殿下!奴婢自己……”
“伸过来。”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和……奇异的温柔。他的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太后的目光也落在萧彻身上,带着深沉的探究。
在两道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沈青鸾只觉得进退维谷。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再次伸出了那只受伤的手,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萧彻修长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托住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异常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微凉的药膏被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涂抹在红肿的水泡上,带来一阵清亮舒缓的感觉,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沈青鸾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感受到他动作中那份小心翼翼的珍视。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几乎要冲破她理智的堤坝。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低下头,不敢去看他近在咫尺的专注侧脸,更不敢去看太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这几日,这药膏你留着用。”涂好药,萧彻将玉盒轻轻放在她掌心,指尖无意间划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烫伤忌水,手上的活计,暂且放一放。皇祖母这里,孤会安排其他人。”
“谢……谢殿下恩典。”沈青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紧紧攥住那温润的玉盒,仿佛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她飞快地抽回手,深深福礼,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那仓惶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萧彻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腕微凉的触感和细微的脉搏跳动。他缓缓捻了捻手指,眼底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理清的复杂情愫。
太后终于悠悠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彻儿,对这丫头……似乎格外上心?”
萧彻神色一凛,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自持,躬身道:“皇祖母明鉴。沈氏救驾有功,其母病弱,其身世堪怜。孙儿……不过是念其忠勇孝心,略施体恤,以彰天家恩德。”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追问,只淡淡道:“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彻儿,你长大了,自有分寸。只是,莫要被表象迷了眼,也莫要……玩火自焚。”最后四个字,带着沉甸甸的警示。
萧彻心头微震,垂首应道:“孙儿谨记皇祖母教诲。”
下房中,沈青鸾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她摊开手掌,那枚莹润的白玉药盒静静躺在掌心,散发着清冽的药香。手背上,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而珍重的触感,灼烧着她的皮肤,更灼烧着她的心。
她缓缓抬起那只被上过药的手,指尖轻轻拂过依旧微烫的脸颊。铜镜中映出她依旧蜡黄黯淡的脸,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死寂。心防,终究是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那潭名为“萧彻”的深水,已在她心底悄然泛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这恩,是蜜糖,亦是砒霜。这情,是救赎,更是深渊。
她该如何自处?沈青鸾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悸动。
(第二十五章心潭微澜暗潮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