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仙谷底。
连日阴雨将这片天地浸得湿透。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山脊线上,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谷风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与湿漉漉的密林,带起阵阵寒意。望仙谷深处,一条如巨斧劈出的深邃裂谷底部,更是弥漫着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不见天日。
文小鹰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冰冷、晃动的水袋里。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他单薄的粗布衣裳,深入骨髓。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团跳动的橘红色火焰。火堆不大,几根湿柴艰难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在浓重的黑暗与湿气中倔强地撑开一小圈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火堆旁,盘腿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几乎与身下湿滑的岩石融为一体。最刺眼的,是他一头如霜似雪的白发,随意披散着,垂落肩头。火光映照下,那白发竟隐隐流转着一层奇异的微光,仿佛不是凡尘之物。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开阖之间,目光锐利得如同能穿透这谷底的浓雾,直刺人心。
文小鹰猛地打了个哆嗦,意识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攫住。坠崖时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耳边呼啸的风声、身体撞击藤蔓和岩石的剧痛……所有破碎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回脑海,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谷底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沙哑,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文小鹰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惊恐地看着那张被火光映得明灭不定的脸,喉咙发紧,发不出一点声音。
白发老人慢悠悠地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几粒火星飞溅起来,短暂地照亮了他嘴角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小鬼,命挺硬。百丈悬崖摔下来,竟没摔成八瓣。”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什么名字?”
“文……文小鹰。”男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惊悸。
“文小鹰?”白发老人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目光在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小脸上扫过,“嗯,鹰……倒是有点意思。小鹰儿,你这条命,算是老夫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按规矩,你得拜我为师。”
拜师?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文小鹰混乱的脑子。家!爹娘!村口那棵老樟树!小伙伴们的呼喊……所有温暖的、熟悉的东西瞬间压倒了眼前的恐惧。
“不!”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淌下来,“我不要拜师!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娘!”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又重重地跌坐回去。
“回家?”白发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几声低沉古怪的“嗬嗬”声。他缓缓站起身,本就高大的身形在摇曳的火光和浓雾的衬托下,宛如一尊从地底钻出的魔神。他向前踏了一步,逼近文小鹰。
阴影瞬间将男孩完全笼罩。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火堆噼啪的声响和文小鹰自己剧烈的心跳。
老人俯下身,那张布满深刻纹路的脸凑得极近。文小鹰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草药、泥土和某种野兽皮毛的奇异气味。最让他魂飞魄散的,是老人咧开的嘴里,那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火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不拜师?”那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正好,老夫这谷里缺油水缺得紧。细皮嫩肉的童子肉,烤起来……想必香得很!”最后一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文小鹰的耳膜。
“哇——!”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男孩。他放声大哭,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冰冷的岩石摩擦着皮肤,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想离这个要吃人的老怪物远一点,再远一点。
“聒噪!”白发老人眉头一皱,似乎极其厌恶这哭声。他那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闪电般探出,如同铁钳般扣住了文小鹰细小的胳膊。文小鹰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传来,身体一轻,整个人瞬间离地。
“听着,小崽子!”老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普天之下,多少做梦都想磕破头的蠢材,连老夫的影子都摸不着!你能掉进这望仙谷底,撞到老夫手里,是你祖上积了八辈子阴德才修来的造化!”
风声骤然在耳边呼啸起来!文小鹰只感觉眼前景物疯狂地倒退、扭曲。浓密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原始林木化作一片模糊的墨绿影子,湿冷的雾气被急速搅动,扑面而来。脚下的地面早已消失,他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被那白发老怪物拎在手中,在陡峭嶙峋的崖壁和盘根错节的古树之间纵跃如飞。每一次起落都轻盈得匪夷所思,脚尖在湿滑的岩石或横伸的枝桠上只轻轻一点,身形便再次如鬼魅般飘出老远。百丈深渊带来的死寂和绝望,被这非人的速度彻底撕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剧烈的颠簸和失重感终于停了下来。
文小鹰被粗暴地丢在地上。他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才勉强抬起头。
眼前已不再是那阴森逼仄的裂谷底部。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三面被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壁环抱,如同一个巨大的天然囚笼。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腐殖土,混合着经年累积的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参天古木的枝桠在头顶交织成一片浓密的绿网,只有些许破碎的天光艰难地渗透下来,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斑。空气依然潮湿,却少了谷底那种令人窒息的霉味,多了几分草木的清新。一条细细的山涧在远处岩石间淙淙流淌,水声泠泠,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几间简陋得近乎原始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地倚靠在一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山岩旁,便是这片绝地中唯一的“人烟”。
“师父!您回来啦!”一个惊喜洪亮的声音响起。
茅屋低矮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影炮弹般冲了出来。那是个看起来比文小鹰大两三岁的男孩,身材异常壮实,个头也高出不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短褂。他脸庞方正,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咧开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山野般的憨厚和蓬勃的生命力。他几步就冲到近前,好奇地打量着趴在地上的文小鹰,眼神里只有纯然的好奇,没有半分恶意。
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也从茅屋后轻盈地转了出来。这是个女孩,年纪似乎比文小鹰略大一点,梳着两条有些毛糙的小辫子,穿着一件同样旧却干净的碎花小褂。她身形纤细,动作轻巧得像只林间的小鹿。与那壮实男孩不同,她的一双眼睛极其灵动,乌溜溜的眼珠飞快地在白发老人和地上的文小鹰之间转了几转,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机敏和探究。
“石头,燕子,”白发老人——独孤影,随意地朝两个徒弟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的文小鹰,“喏,捡了只没摔死的小鹰崽子。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
叫石头的壮实男孩立刻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容,用力点头:“哎!师父!小师弟!”他搓着手,似乎想上前扶起文小鹰,又有点犹豫,看向师父。
叫燕子的女孩没说话,只是微微歪着头,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文小鹰,小巧的鼻子几不可察地轻轻皱了皱,像是在评估一件新来的、有些麻烦的物事。
独孤影不再理会三人,径直走向最大的一间茅屋,只丢下一句冰冷坚硬、如同砸在岩石上的命令,在山坳里回荡:“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十年之内,休提‘回去’二字。若敢偷跑……”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但一股无形的、令人血液几乎冻结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望仙谷的蛇虫鼠蚁,也该换换口味了。”
沉重的草帘落下,隔绝了独孤影的身影。
山坳里只剩下淙淙的水声,风吹过林梢的呜咽,以及三个孩子之间弥漫的、沉重的寂静。
石头看着文小鹰惨白的小脸和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脸上的憨笑慢慢褪去,换成了同情的担忧。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怕惊扰了受惊的雏鸟:“小师弟?别怕,师父……师父他其实……哎,地上凉,俺扶你起来吧?俺叫石头,那是燕子师姐。”
燕子也慢慢走了过来,停在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沉默地审视着文小鹰。她的目光掠过他褴褛的衣衫、擦破的手肘、还有那双写满恐惧和倔强交织的眼睛,最后,那微皱的小鼻子又动了动,仿佛在嗅着空气中残留的绝望气息。
文小鹰没有去握石头伸出的手。他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撑着自己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一点点站了起来。沾满泥土和草屑的小脸上,泪痕未干,恐惧未退,但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执拗,如同初生嫩芽顶开顽石,艰难地破土而出。他挺直了那稚嫩却不肯弯曲的脊梁,仰起头,望向那扇隔绝了白发老怪的草帘,也望向这片困住他的、绿意森森的巨大囚笼。家,很远很远。爹娘的脸,在泪光中模糊。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清晰而固执:
“我……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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