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观,林中竹屋。
融化的雪水顺着房檐滴落,简陋的小屋冷得如冰窖一般。
谢芊安哈出一口热气,搓搓那早已冻僵的双手,又继续抄写今日的经文。
却是没多久,一股腥臭的黄土气息钻进竹屋,她很快闻出来,这是将死之人身上的味道。
“三小姐,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吱呀一声,竹屋的门被人推开,刺骨的寒风伴随着那腥臭味扑面而来,扰乱了谢芊安的思绪。
回家?她还有家?
她曾当了14年的侯府千金,却在三年前被告知,她是被捡来的。
那一日,侯爷从玄清观带回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眉眼像极了沈夫人。看着他们哭着笑着抱在一起,听着他们口中亲昵的喊着“女儿”。谢芊安这才明白,自己竟只是个替身。
从那日起,她被迫让出了二小姐的身份,搬出了府中最华丽的院子,退出了与宋家嫡子的婚约……
她处处谨慎忍让,只因为沈夫人说,只要她对谢司念好,她就还是这侯府的千金。
可,那日谢司念落水,她跳进冰池把人救上岸后,得到的不是关心,而是严厉的责怪,愤怒的打骂,还有,那一记响亮的耳光……
谢司念昏迷了三日,她便湿漉漉的在冰天雪地的院门外跪了三日。
跪到她膝盖溃烂,跪到她高热不退。差点病死的那个雪夜,她迷迷糊糊看到他们向她走了过来。
她满心欢喜,以为他们终于相信自己是无辜的。
却没想,侯爷黑着脸把从她房里搜出来的巫蛊之物甩到她脸上,质问她为什么要诅咒谢司念。
全家人都视她为灾星,怨她恨她,把她关到玄清观,日日为谢司念抄经祈福忏悔罪孽……
“小姐,四少爷也来了。”邱妈妈的声音拉回了谢芊安的思绪。
她抬眸望去,一个身姿挺拔的俊朗少年伫立在门口,清秀的眉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是谢瑞。
小时候的他脸圆圆的,个子矮矮的,最喜欢跟在谢芊安身后阿姐阿姐的叫着。母亲给他买了最爱的糖人儿,他舍不得一个人吃,要等到阿姐回来一起吃。
可就是这样爱她敬她的小弟,也在谢司念落水那日对她拳打脚踢,红着眼要让她这毒妇陪葬。
谢芊安沉寂了三年的心忽的一阵刺痛,眼神却在看向谢瑞的瞬间凝滞。
只见谢瑞印堂发黑,浑身泛着恶臭,腰间佩戴的银白色荷包上更是萦绕着黑气,是中邪的征兆。
谢芊安眉心微皱,藏起那汹涌袭来的复杂情绪,淡淡道,“公子是算卦还是消灾?”
见她像个老道士一般盘腿坐在那干草堆上,青灰色的道袍旧得发白,面黄肌瘦的脸上满是疏离,谢瑞清亮的眸色忽的黯淡下来。
算卦?消灾?这是观内道士对香客的说辞,三年未见,她对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是这般疏远?
谢瑞突然感觉有些烦闷,喉结上下动了动,还是将那股不快咽了下去,“母亲病了,很挂念你。”
顿了顿,又补充道,“二姐姐身子已有好转,你可以回去了。”
谢芊安单薄的身躯猛地怔住了,心口像是突然被插进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可以回去了?
三年前,他们不听她解释,执意把她关到玄清观来抄经赎罪。他们说,谢司念什么好,什么时候再让她回来。
那段时间,她日日都盼着谢司念能好,盼着侯府的人来接她。
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来,观内的小道士们都嘲笑她异想天开,像她这样心肠歹毒的孤儿,侯府巴不得跟她断绝关系。
如今,她早已不对侯府抱有希望,他们却来接她回去了?
谢芊安深吸一口气,咬牙将那钻心的刺痛强压下去,语气依旧冰冷,“有劳沈夫人挂念。”
沈夫人?谢瑞眉头一蹙,她竟置气到这种程度,连母亲都不认了?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言辞中带着不悦,“母亲说了,回府之后,你依旧是她的女儿,侯府的三小姐。”
看着他十分严肃的神情,谢芊安却觉得讽刺。
三年前,沈夫人红着眼拿剑架在她肩上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的是像她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不配留在侯府,更不配当她的女儿!
如今竟又反悔了?
见她不说话,谢瑞也没了耐心,“若想回去便早些起身,别误了时辰。”
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
他们都说她是被抱错的假千金,是被谢侯爷捡回来的孤儿。
可自从跟山里的老道士学了算卦的本事后,她的第一卦便算起了自己的身世,结果表明——她是谢侯爷的血脉。
为了弄清楚她的身世,她必须回去。
只不过,谢瑞黑气缠身,浑身如潭底淤泥般恶臭,犯的是水煞。山上虽没有湖,却积雪厚重,若不解决,恐有雪崩。
思虑之后,谢芊安抬头看向他腰间那散着黑气的荷包,语气淡淡,“出发之前把它扔了。”
谢瑞有些错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瞬间皱成一团。
这荷包的工艺并不精巧,却是二姐姐亲手给他做来保平安的。谢芊安故意这样说,是摆明了要跟二姐姐作对?
想到这里,谢瑞心中的怒火瞬间烧到了嗓子眼,“还没回府,便想着找二姐姐麻烦了吗?”
见他会错了意,谢芊安皱眉解释道,“此物沾了邪祟,会伤你性命……”
啪!
没等她说完,谢瑞便一脚踢翻了谢芊安身前的木桌,经文飞得到处都是,却让谢瑞的心中更加烦躁。
他揪住谢芊安的衣领,野蛮地将她从干草上提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谢芊安瘦弱的身躯被他晃来晃去,整个人轻得像朵棉花,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她浑身的骨头都会碎掉。
谢瑞却是满眼怒意,“三年前你做的那些腌臜事,二姐姐不仅没有记恨你,还多次在父亲面前帮你求情。可你呢,直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今日说这荷包会伤我性命,明日是不是就要说二姐姐染了什么邪祟了?”
谢瑞越说越气愤,手中的力道更是大了几分。
剧烈的疼痛和强烈的窒息感袭来,谢芊安紧皱着眉头,却说不出半个字。
“抄了三年的经文都改不掉你狠毒的心肠,既如此,不回去也罢!省得又像三年前那样闹出许多事端,徒添晦气!”说罢,谢瑞恶狠狠地一把将她推开。
谢芊安的膝盖在三年前的冬天落下了旧疾,现下正是发病的时候,又被谢瑞这么用力的一推,便是站都站不稳了。失去重心的她猛地摔倒在地,苍白的脸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可谢瑞却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去,寒风从门外挤进来,和三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冷。
谢芊安颤抖着起身,摇摇欲坠之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一张温热的狐裘大氅忽的包裹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