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青阳泣血(1 / 1)

掖庭明堂的晨光带着清冽的寒意。刘病已与张彭祖踏入堂内,只见恩师澓中翁与掖庭令张贺正与一玄衣男子对坐。那人头戴逍遥冠,墨色长袍衬得身姿挺拔如松,长发披散,细目粗眉下,三绺短须更添几分疏朗风尘之气。

“病已!”张贺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快看是谁来了!”

刘病已目光触及那熟悉又久违的面容,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他几步抢到那人面前,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一头扎进那人怀里,声音哽咽:“师傅!”

青阳轩霍然起身,扶住刘病已的双臂,将他拉起。那双阅尽风霜的眼眸此刻溢满水光,细细端详着少年已褪尽稚气、棱角分明的脸庞,喉头滚动:“高了……竟这般高了……太子爷若泉下有知,当可瞑目……”话音未落,两行浊泪已无声滑落,滴在刘病已的手背上,滚烫。

刘病已与张彭祖重新郑重行礼。众人落座,青阳轩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刘病已身上移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刻入眼底。“皇曾孙……总算长成了!”他喃喃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沉痛,“太子爷……史皇孙……若能看到今日,不知该多欢喜!太子一脉不绝,全赖几位老哥哥舍命相护。十几年了……可怜太子蒙冤,阖家被害,只留下这点骨血……”他声音哽住,堂内一时只闻沉重的呼吸。

张贺亦是眼圈泛红,澓中翁长叹一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悲戚:“太子当日,若肯听青阳贤弟与张兄苦谏,何至于……何至于仓促起兵,酿成不可收拾之局!”

张贺摆摆手,声音喑哑:“往事如烟,徒叹奈何!此乃天数,人力难为。”

青阳轩却猛地握紧了拳头,眼中燃起刻骨的痛与恨:“张贤弟以死谏阻,太子不听!仓促发兵,遂致大败!太子阖家,连带东宫门下数千忠义之士……皆成刀下之鬼!血染长安,五日夜不息!思之……思之肝胆俱裂!”他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又置身于那修罗场中。

澓中翁捋着长髯,目光锐利如刀:“叹只叹那少傅石德,实乃误国庸才!身为太子师,太子受制于江充、苏文等宵小,他无良策反制,此一罪!见天子父子为奸佞离间,不能料事于前,消弭祸端,此二罪!竟撺掇太子矫诏发兵,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忘尽君臣父子纲常,此三罪!太子彼时不过受人谗陷,陛下并无明诏降罪。若太子能先发制人,擒住江充、苏文等首恶,再亲赴甘泉宫负荆请罪,以陛下对太子素日之仁厚,岂会深究?石德此人,分明是惧己身规谏失职之责,为一己私心,诱使太子行此绝路!腐儒误国,害死贤主!岂非天乎!”

“老夫子所言极是!”青阳轩眼中恨意更炽,他转向澓中翁,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追忆的血色,“那日……我随张光假扮天使,持伪诏收捕江充一党。按道侯韩说眼毒,当场识破,拒不受缚,被我一刀斩了!余者皆擒。太子殿下亲刃江充,又将那装神弄鬼的檀何一伙,一把火烧死在上林苑!只可惜……让苏文那狗贼跑了!”他重重捶了一下桌案。

“后来,太子本尚在犹豫。偏是门客景建,截获了昌邑王刘髆给丞相刘屈氂的密信!信中言明,要刘屈氂与贰师将军李广利联手,诛杀太子、皇后,扶刘髆登基,并许二人王爵!此信一出,太子再无退路,只得依石德之计,仓促起兵。”青阳轩的语速加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兵分五路!一路请皇后印绶,调长乐宫卫士、车马,开武库发兵甲;二路赦囚徒,募市井,武装成军;三路遣如侯持假节,调长水、宣曲胡骑;四路太子亲至北军大营,欲招抚任安;五路奇袭丞相府,擒拿刘屈氂!”

“前两路尚算顺利。然祸根已埋下!太子亲至北军南门,授节于任安,那老匹夫拜受后竟龟缩营中,闭门不出!如侯持节调兵,半路却被天子近侍侍郎马通截杀!马通持真诏、真节,诬如侯矫诏,将其斩首!胡骑一军,遂为敌所用!”

“更可恨者,景建那吃里扒外的畜生!他早已是贰师将军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细作!正是他将如侯调兵的消息泄露给刘屈氂!待我们的人扑向丞相府,刘屈氂与苏文早已金蝉脱壳,逃之夭夭!长安城中,流言四起,皆言太子谋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殿下含泪颁诏:‘天子困于甘泉,音讯隔绝,恐有沙丘、黄沙之变!今起兵斩奸佞,清君侧!’兵分三路,由石德、张光与太子亲率,欲冲出长安。然刘屈氂的大军,已如铁壁般堵在城下!”

青阳轩的声音变得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甘泉宫里,苏文、章赣逃回,一口咬定太子造反!陛下初时不信:‘吾子素来仁厚,安能反!必是尔等逼迫太甚!’派使者召太子……可那使者,亦是苏文同党!回报亲眼所见太子谋反!恰时刘屈氂的告急文书又至……三人成虎!陛下震怒,印玺传诏,命刘屈氂为帅,尽发三辅之兵,征调船卒,以牛车塞门……平叛!”

“五昼夜!整整五昼夜!长安城成了炼狱!未央、长乐宫阙间,血流漂杵,沟渠尽赤……”青阳轩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那浓重的血腥气仍萦绕鼻端,“最终……败了。败得……惨烈。皇后被收玺绶,投缳自尽。太子宫……被刘屈氂乱兵血洗!太子妃、史良娣、皇长孙……阖家罹难!”

“太子殿下,只带着两个年幼公子,趁乱逃至覆盎门。守门司直田仁,感念骨肉之情,私开城门……后来,田仁因此被腰斩于市!”青阳轩的声音带着无尽悲凉,“太子携二公子,亡命至湖县泉鸠里,匿于故人孙胡子家。孙胡子贫寒,织屦奉主。太子遣其寻另一富庶门客求助,不想行踪泄露……官兵围屋,孙胡子力战而死,二位小皇孙……亦遭毒手!太子……自缢于陋室之中……”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刻骨的恨与痛:“我本随太子死战,欲护其出城。太子却命我:‘速回桂宫!护住太子妃与皇曾孙!’待我浴血杀回……晚了!一切都晚了!宫门内外,尽是乱兵,火光冲天……我本欲以死相殉,可想到太子下落不明,大仇未报,血债未偿!这才……苟活至今!天可怜见,留此一脉!”他灼灼的目光再次落在刘病已身上。

堂内死寂。烛火在青阳轩悲愤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压抑了十几年的血泪控诉,让空气都凝滞如铁。刘病已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脉贲张,祖父那悲壮的绝路、父亲无助的身影、满门尽屠的血色……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惨烈地冲击着他的灵魂!他脸色苍白,手指死死抠着膝上衣袍。

青阳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转为冰冷的杀意:“后来,我查到景建这叛徒!他不仅是细作,更是向刘屈氂告密、导致如侯身死的罪魁!我寻他报仇,这厮狡诈如狐,一直躲藏在贰师将军羽翼之下。待李广利兵败投降匈奴,这畜生也随之遁入漠北,与那阳陵大盗朱世安狼狈为奸,为匈奴鹰犬!前年得讯,此贼又在河西现身,我追寻而去,托黄河大侠铁关刀寻访,只斩了他几个爪牙,却让这元凶再次逃脱!可恨!”

刘病已强自稳住心神,接口道:“师傅,弟子近日听闻,铁大侠押运京粮至渭城。乌孙国使关外被劫,还有一桩新发的盗卖盐铁大案,据说都与朱世安一伙有关。不知景建是否牵涉其中?”

“盗卖盐铁?”青阳轩眼神一凛,“若朱世安、景建之辈勾结匈奴,行此大逆,其中必有惊天阴谋!朱世安与匈奴右校王李陵、丁零王卫律过从甚密……怪不得风声说景建又潜回了关内!”他转向张贺,“令弟(张安世)现掌河西军务,可曾察觉异动?”

张贺摇头:“舍弟处事谨严,朝中军机,从不与家人言及。”

刘病已道:“京辅都尉赵广汉正全力侦办此案,已广布眼线。”

“赵广汉……”张贺沉吟,“此人确是能吏,若他出手,或可揪出这伙魑魅魍魉!”

正说话间,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堂内沉重的气氛:“病已哥!彭祖!你们还磨蹭什么?”许平君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一眼看到青阳轩,惊喜地瞪大了眼睛:“青阳师傅!”顿时忘了来意,像只欢快的小鸟,围着青阳轩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往昔学艺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张贺不禁莞尔:“你这丫头,偏有这许多话!”

许平君这才吐了吐舌头,想起正事,眼睛亮晶晶地:“燕子坞!今日有场天大的热闹!你们去不去?”

张贺恍然,对刘病已二人笑道:“正是!大将军霍府千金,假借文会之名,在燕子坞设宴择婿!长安城都轰动了!连广陵王、楚王家的公子都来了!这热闹,你们年轻人不可不看!”

霍夫人爱女心切,霍光虽不喜招摇,终究拗不过,只得借此“文赋大会”之名遮掩。大司农杨敞之子、霍光侄子张千秋、张延寿等贵胄,皆在受邀之列。霍小姐天人之姿的传闻早已风靡全城,少年人岂能错过?

青阳轩眼中厉色一闪而逝,随即隐没。他身份特殊,仍是巫蛊旧案追索的要犯,这满城勋贵云集之地,绝非他所能踏足。“你们自去。”他沉声道,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掠过刘病已腰间的玉佩——那枚象征着他隐秘血脉的旧物。

刘病已心头一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温润的玉璧。许平君已迫不及待地催促起来。明堂窗外,长安城的喧嚣隐隐传来,与堂内尚未散尽的血色回忆交织碰撞。一场关乎未来的暗流,正悄然涌向那片名为燕子坞的锦绣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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