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穹庐在朔风中呻吟,毡布缝隙透入的寒气与炉火的热浪撕扯着。李陵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的弓弦,将苏武猛地拽入八年前那个血色浸透的秋天——
“就在浚稽山下!刚扎下营盘,烟尘便蔽日而来!且鞮侯单于的三万亲军铁骑,匈奴最锋利的狼牙!”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抓向虚空,仿佛要攥住那已逝的惊涛,“步兵对骑兵,绝境!幸有两山夹峙,困住了他们的马蹄!”
炉火在他眼中疯狂跳跃,映出当年仓促布阵的幻影:武罡车在前,辎重车环扣成壁垒,长戟如林,强弩引弦待发。匈奴的骑兵裹挟着死亡的风暴撞了上来!
“箭!箭雨泼出去!”李陵嘶吼着,手臂挥出劈砍的弧度,“第一排!像割草一样倒下去!可后面是海!黑色的、咆哮的海!一波接一波!第一日,六次冲锋,两千多颗匈奴尸体滚在阵前!”他猛地灌下一口浊酒,喉结剧烈滚动,酒液溅湿了胡服前襟,如同当年溅上的血。
“第二日,更早!箭矢穿透皮甲、骨肉的声音……噗!噗!噗!听得人牙酸!”他牙齿咯咯作响,“敌人阵脚乱了!我擂鼓!开门!追杀!直撵到半山腰!又一千多!可我不敢追深,那是陷阱!收兵回营时,夕阳……好大的夕阳,半边天都是血红的!”他瞪着炉火,仿佛那就是那轮沉沦的落日,“天黑下来,四面篝火亮起,胡笳呜咽,歌声鬼哭狼嚎……四面楚歌!我懂项羽了!”
第三日诡异的平静。第四日,噩梦降临。“左贤王!右贤王!八万!整整八万铁骑围死了浚稽山!还有那些该死的射雕手!”李陵眼中爆出刻骨的恨意,“箭如飞蝗,专射咽喉、面门!弟兄们一个个倒下……士气,像漏了气的皮囊!我嗅到不对!是女人!那些该死的贼配军,把妻女藏在了辎重车里!”他声音陡然尖利,一掌拍在矮几上,粗陶酒碗震得跳起,“为了几千条命!我……我把她们……全杀了!”最后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他垂下头,肩膀剧烈抽动,良久,才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苏武攥紧了手中冰冷的节杖,指节发白。穹庐内只剩下柴火爆裂的噼啪声和帐外呜咽的风啸,炉火在李陵佝偻的背上投下颤动的、巨大的阴影,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山。
“第五日……”李陵再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弟兄们眼里只剩下血!射雕手?哈!老子用车弩!四张强弓绞在一起,一次十箭!射死一个!又一个!最狠那个,躲在死马后头……”他猛地撕开自己胡服衣襟,露出肋下一道狰狞的旧疤,“就这儿!他赏的!老子单人匹马冲出去!一箭换一箭!老子活!他死!”他拍着那道疤,发出沉闷的响声,“弟兄们疯了!吼声震天!杀!那一天,又三千匈奴狗填了沟壑!”
炉火映着他脸上混杂着痛楚与狰狞的快意,扭曲如修罗。
“可我们也快流干了血!四千人不到,个个带伤!箭快没了!粮快尽了!只能退!”他声音低沉下去,透出孤狼般的狡黠,“扔军旗!放火烧营!行军减灶……装败!引他们追!兵者,诡道也!”他惨笑一声,“第六天,退到一片芦苇荡……大风!鬼哭神嚎的风!匈奴在上风点火!火海!老子也放火!烧出一片焦土求生!第七天,退到一座山下……单于的儿子狐鹿姑在南坡等着!树林里周旋,又一千多!我看见且鞮侯那老狗在山头!车弩齐发!只射死几个亲兵!让他溜了!”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
“捉到个舌头……说单于怕了!啃不动硬骨头,想撤!可左右贤王不干!十万铁骑吃不掉几千汉兵?丢不起这人!”李陵的冷笑带着冰碴,“第八天……真正的炼狱!几十次冲锋!箭……彻底没了!削芦苇杆当箭!刀断了……拆车轮辐条当兵器!死守!守到黄昏……只剩两千残躯!谷口被巨石堵死!弹尽粮绝!”
他猛地站起身,身影在低矮的穹庐里显得异常高大,又无比悲凉。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生铁:
“半夜……我下令:散了!各自逃命!能活一个……是一个!五千弟兄啊……最后爬回边塞的……只有四百条命!”他仰起头,喉结艰难地滚动,像吞咽着带血的砂砾,“我和韩延年……带最后的亲兵突围……他被乱刀砍死……我……”他指了指自己,“被俘了。死?我不怕!可五千条性命葬送在我手里!我有什么脸去死?我得活着!哪怕像条狗一样活着!我得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援兵不来?!”
“少卿……”苏武的声音干涩,饱含着沉重如山的敬意与悲悯,“你已竭尽人臣之忠,将士之勇!以寡敌众,杀伤倍之,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此乃天意弄人,非战之罪!”
“天意?”李陵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武,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回去的人说我死了!陛下……陛下震怒!将我全家下狱!后来……他知道了,是路博德那厮……本该接应我的强弩都尉路博德!是诏命改了!是陛下自己改了诏命!”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第二年!公孙敖!那个姓公孙的杂种!他奉旨深入大漠,说是要接我……哈哈!他打听到什么?说我在帮单于练兵打汉人!陛下信了!信了!”他狂笑起来,笑声凄厉如夜枭,震得毡壁簌簌落灰,眼泪却汹涌而出,“杀!全杀了!我那年迈的老母……我还在襁褓中的小儿……我李家满门!鸡犬不留!血流成河啊!子卿!!”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额头重重磕在粗砺的毡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混合着绝望的控诉:
“是李绪!是那个降将都尉李绪在练兵!不是我!不是我李陵!陛下……他为何连查都不查?为何如此待我?我李陵……为大汉出生入死……就换来这灭门绝嗣?!还有太史公!司马迁!他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判了死罪!腐刑!堂堂太史,成了阉人!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苏武如遭雷击,握着节杖的手剧烈颤抖。司马迁,那个学究天人、风骨铮铮的兄长!腐刑……这比杀了他更残忍!苏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忠君爱国的信念,在此刻血淋淋的真相前,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李陵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混合着炉灰,一片狼藉。他爬到苏武脚边,抓住苏武冰冷的袍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破碎而绝望:
“陛下老了!昏聩了!子卿,你看看我!看看太史公!你看看长安城里那些血!公孙贺、卫伉、公主……下一个会是谁?你在这里苦熬,就算熬到白头,就算能回去……等着你的,是封赏还是诏狱?是荣耀还是……族诛?!”他死死攥紧那破旧的袍角,指节格格作响,声音如同泣血的哀鸣,“降了吧!子卿!为了你自己!为了……为了这毫无意义的忠义,不值得葬送在这苦寒之地!我们兄弟……还能在一起……”
炉火将熄未熄,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昏黄的光,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颤抖的毡壁上。苏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无声却比塞外寒风更凛冽的誓言:
“断头苏武……易……降敌苏武……难。”
他俯视着脚下崩溃的老友,眼中那沉静的火焰,在无边的黑暗与血腥的控诉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纯粹、更加孤独、更加……悲壮。那火焰,名为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