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昨夜太累,桂花的香气沉静,关赤玉睡得很好。
有人轻轻拍过她的肩,声音压得很低:“阿玉...阿玉...该起了。”
她没睁眼,只是皱了下眉,还沉在梦雾里,身体像被压着一样,懒得动。
低语很快散了,众人没再管她。
直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带着风,踩得很实。
“天都光啦——我睇睇边个懒猪同周公捉旗!”
下一刻,一瓢凉水,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水不多,却正中面门与前襟,浸透了她的颈窝胸口。秋日清晨,凉得像冰渣,刹那间刺进骨缝里。
关赤玉猛地睁眼,骤然惊醒,眼里竟带着一丝惶然,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是淹在水里,还是从梦里挣出来的。她喘着气,湿发贴在脸颊,水顺着下巴滴进了被褥。
床前站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单手叉腰,瓢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她腔调生猛,尾音带挑,看见关赤玉睁眼了,才随手把水瓢甩了甩。
正是五院的秩使——陶敏华。
关赤玉再无睡意,才看清来人。
她一头粗辫高束,扎得利落,随着她一转头,发辫竟也风声簌簌。一身劲装,左臂悬朱牌,后背插着同色的小旗,姿态飒到极致。
“醒啦?滚出来上晨课!”她将水瓢往桌上一扔,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
关赤玉只觉脑壳嗡嗡地,还没缓过来,抬眼一看,才发现通铺已然空无一人。
匆匆换了衣裳,湿发仍搭在脖颈上未干,脚一踩出门槛,清晨的风便裹着凉意从廊下扫来,让她打了个激灵。
走廊下早已站了一队人,列得整整齐齐。
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天光灰蓝,几十道眼光唰唰向她看来。唯有季明月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愧意。
皆是五院的姑娘。装束整齐,绫布挽袖,练服束发,最前头站着的——正是昨日饭堂坐在长凳上说话的那几位,包括郑家姐妹。
郑子槐一眼看到她这副狼狈模样,眼珠一转,嘴角一弯,冲她做了个鬼脸,轻笑了一声。
“笑咩笑!”陶敏华忽地从队尾走出来,踢了郑子槐的小腿一脚,“成日饮酒扮豪气,走几步脚软都撑唔住,还敢笑人?”
她话说得飞快,像急雨打鼓,关赤玉愣是没听明白,但看郑子槐被训完立马噤声,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陶敏华哼了一声,眼神往关赤玉身上一扫,冲着众人冷声道:“今日是立秋后的第一次晨课,想偷懒的就尽管试试,我唔介意多泼几瓢水。”
队伍被她一吼,立刻绷紧了气氛。
晨鼓响了三声,五院出列。
她们跑过长廊,踩在那一地铺得平整的砖上。晨雾未散,石缝中的水汽反着微光。关赤玉记得昨日初入时还觉得这道修得阔绰,如今才明白——这路,专为晨课而铺。
众人列成纵队,沿着院外的环道小跑。
第二圈,山口转角处,六院的巡防队现了身。
玄色布衣,列阵肃穆。队前的女子——竟是短发,背旗如枪。
陶敏华本就跑在队首,这时见了她,脚步似慢实快,忽地加了几分力道。
黄湘慈瞥她一眼,未说话,只眼神一挑,便也默默提速。
两人之间无言较劲,带着两队人一道节奏加快。
由稳转急,由齐变碎,鞋底砸在石砖上的声音逐渐密集,原本整齐的队形渐渐开始变得稀稀落落。
关赤玉跑得本就有些气喘,这时突然觉出队伍在提速,猛一抬头,就看见陶敏华和那短发女一前一后,步步紧追。
道边,不少五院附近早起做事的居民已习惯了院中晨练。
有人推着小车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咦,陶秩使回来啦,又把账房当狼训呢?”
撩起门帘看热闹的老板,轻哂一声:“跑归跑,我看今儿火气倒是不小哦。”
六院是拼脚力耐力的院,跑步简直家常便饭,但五院截然相反。第四圈,队伍中已经有人开始掉速,平是的劳工便算了,账房姑娘才是惨兮兮,平日只求晨课及格,如今却要硬着头皮跟着陶白二人的节奏来,远远超过了日常的操练标准。渐渐地,有人在队伍中发起了牢骚。
“账房又不是巡防,干嘛要跑成这样?”
“她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再跑下去,怕是连早饭都要错过了。”
......
人堆骚动,陆陆续续有人慢下来。
更何况从小就体弱的季明月。
她面色发红,额边鬓发早已湿透,呼吸细碎如将熄的风灯,一步一步坚持地跟着前面大队的步点。可那步点越迈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她终究还是落在了最后。
喉间有血腥味上涌,肋下生疼。双眼一黑,就要往下栽去。关赤玉一双手托住了她。
这一托,二人便从队伍中脱离了出去。
陶敏华浑然不觉自己的队伍落了一大截,还在加速。转头正欲发作,便看到了停下来的关季二人。
“你们这样子,也能进五院?”
陶敏华的话像鞭子抽来,季明月面上一白,眼眶泛红,却仍强忍着不肯落泪。
“陶秩使,”关赤玉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她是药所看病救人的医师,不是你巡防队的人,跑成这样,是要挑谁去做急先锋?”
这话可把众人惊呆了,这到底是什么初生牛犊,昨天呛郑蛮子,今天就直接敢在真老虎头上拔毛了?就连郑家姐妹都吃惊地对视了一眼。
陶敏华当即停住了脚步,猛地回头:“你再话一遍?”
“我说,”关赤玉扶正季明月的身子,与来人平视,“以权谋私,意气用事,这就是陶秩使的带队之道吗?”
队伍因为二人争执也停了下来。六院想看热闹的姑娘,都被黄湘慈喝了回去。
季明月反应过来,一脸惊慌,连忙上前挡住二人,“是我,是我体力不好,不关她的事。”
陶敏华眯着眼,盯了关赤玉一会儿,忽然冷笑
“叫什么名字?”
“阿玉。”
“有胆讲,我陶敏华记住你了。”
她一甩手,转身提起嗓子一吼:“托阿玉姑娘的福,各位可以去吃朝食了。”
姑娘们都愣住了。
话锋一转,她靠近了关赤玉,压低了声音:“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以权谋私。”
“你,留下。”
——药所
天光才亮,炉火升起,各灶台边皆有人影穿梭,煎药声咕嘟咕嘟,药香氤氲。唯独不见今日该当值的新人季明月。
“她不是今日上晨课?”有人小声答。
“不是吧,药所哪有上晨课的规矩?”
“听说是陶秩使点的名。”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连捣药的杵都顿了顿。
“巡防怎么能越过蓁娘直接点药所的人?”有人反应快,却没见同伴挤眉弄眼的暗示。
就在众人窃语之际,东侧药炉后传来一声瓷杯轻响。
苏蓁喝了一口热茶。
茶香袅袅,稳稳压住了空气中将起未起的杂音。
“虽然收了她,”她轻声开口,语调不高,却像炉灶后升起的一团温火,“但跟陶秩使跑跑步,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话一出,一时间,药所只剩下作响的沸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