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里混进了海水的咸腥时，何纹尔正被奈安琪扶着走出医院大门。晚风掀起她浅蓝色连衣裙的下摆，露出脚踝上一圈青灰色的纹路——像极了鳞片在皮肤下蜷成的环，只是被她用遮瑕膏盖得很浅。
“慢点。”奈安琪的指尖在他手肘内侧轻轻捏了一下，那里的皮肤突然泛起细密的疙瘩，像有无数细小的吸盘在吸附。何纹尔低头看去，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甲缝里却嵌着点墨绿色的粉末，和记忆里那支荧光绿针管的颜色如出一辙。
“你的手……”他想说什么，却被她递来的冰汽水堵住了嘴。玻璃瓶壁的水珠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凉得像某种黏液滑过皮肤。
“刚给实验室的样本消毒，没洗干净。”奈安琪仰头喝着汽水，喉结滚动的弧度有些僵硬，像有东西卡在食道里。她笑起来的时候，犬齿比平时更尖，在路灯下泛着冷光，“别担心，对人体无害——至少对‘我们’无害。”
“我们？”何纹尔抓住这个词，指尖触到她手腕上的银链，链坠是半片贝壳，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和吕越画展海报上最终变形的签名重叠了。
奈安琪突然踮起脚，冰凉的唇擦过他的耳垂：“难道你还没发现？”她的呼吸带着海藻的腥甜，“从你在纯白空间握住那把匕首开始，我们就分不开了。”
出租车在沿海公路上行驶时，何纹尔盯着窗外掠过的礁石。那些礁石在暮色里像无数具伏卧的躯体，表面覆盖的苔藓正在蠕动，仔细看去，是密密麻麻的小眼睛在眨动。副驾驶座的镜子里，司机的后颈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鳞片，而他毫无察觉，还在哼着跑调的歌谣。
“我们去看海吧。”奈安琪突然说，手指在车窗上画着圈，留下的痕迹不是水雾，是透明的黏液，“妈妈说，最好的‘容器’要在涨潮时才能完成最后的‘校准’。”
何纹尔猛地转头，看见她耳后的鳞片印记正在扩大，像水渍晕染过宣纸。“校准？”
“就是……”奈安琪的笑容在阴影里变得模糊，嘴角咧开的幅度超出了人类的极限，“让你彻底属于我啊。”
海滩上的沙粒硌得脚生疼，何纹尔弯腰去揉，却发现掌心沾着银白色的细屑——是鳞片的粉末。远处的浪花卷着什么东西涌上岸，借着月光看清是具浮尸，穿着和里波克一样的绿框眼镜，眼球已经被海虫蛀空，空洞里钻出几条细小的触须，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蠕动。
“别看。”奈安琪捂住他的眼睛，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那些都是不合格的‘辅料’。”她的指尖顺着他的太阳穴滑到后颈，那里的皮肤突然鼓起，像有东西在皮下翻身，“你看，这里已经开始‘觉醒’了。”
何纹尔挣开她的手，看见沙滩上插着块木牌，上面用贝壳拼出“第七天”的字样，贝壳的缝隙里塞满了头发，黑色的、褐色的，还有几缕金色的，像极了奈安琪弟弟的发色。木牌周围的沙地上，无数细小的脚印正在合拢，脚印的形状不是人类的，是带着蹼的爪印。
“我们说好要过普通生活的。”他的声音在发抖，却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音，像某种爬行动物在吐信。
“普通生活？”奈安琪笑得肩膀发抖，连衣裙的领口滑开，露出锁骨处的皮肤——那里有个淡红色的印记，是牙齿咬出的痕迹，边缘泛着青紫色，“你以为普通的向日葵能在夜里开花吗？”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沙滩尽头的草丛里，几株向日葵正迎着月光舒展花盘，花盘中心的葵花籽像无数颗细小的牙齿，正在缓缓咀嚼着什么，发出细碎的咔嗒声。仔细看去，花盘的根茎处缠着半片白大褂，上面绣着的名字牌还很清晰：里波克。
“它们需要养分。”奈安琪的手指缠上他的领带，将他拽得更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就像你需要我一样。”她突然低头，在他手腕内侧咬了一口，疼痛传来的瞬间，那串消失的日历纹路又浮现出来，只是日期变成了“×月×日，共生开始”。
何纹尔想推开她，却发现四肢变得僵硬，皮肤下的蠕动感越来越清晰，顺着血管爬向心脏。他看见奈安琪的眼睛变成了纯黑的漩涡，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脸——他的瞳孔也正在变成青灰色，像被墨汁浸染的玻璃珠。
“你看，我们多般配。”奈安琪舔了舔嘴角的血迹，笑容甜得发腻，“妈妈说，‘容器’和‘宿主’的血脉融合时，会看见真正的星空。”
所谓的星空，正在头顶缓缓展开。不是蓝色的，是粘稠的墨绿色，无数颗“星星”其实是漂浮的眼球，有的在眨眼，有的在流泪，泪水落在沙滩上，渗进沙子里，长出更多带着爪印的脚印。远处的海面上，吕越画展的海报被浪花卷着浮沉，签名“哈斯塔”三个大字正在发光，照亮了水下的影子——无数条长满触须的手臂正在挥动，像在招手。
何纹尔的后颈突然裂开道缝隙，钻出条细小的触须，正和奈安琪耳后伸出的触须缠绕在一起。他不再挣扎，甚至抬手搂住了她的腰，指尖触到她脊椎处凸起的硬节，像尾巴的雏形。
“我们的家要带个地下室。”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混着不属于自己的嘶嘶声，“要防潮，适合养向日葵。”
“还要有面镜子墙。”奈安琪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垂上，声音软得像水草，“我想每天看着你的眼睛变化，从棕色变成……像深海一样的蓝。”
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像融化的白银浇在他们身上。何纹尔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正在变长、变黑，指尖生出细小的蹼，而奈安琪的裙摆下，一条覆盖着鳞片的尾巴正缓缓展开，在沙滩上扫出蜿蜒的痕迹。
远处的浮尸突然翻了个身，绿框眼镜掉进沙子里，露出的脸变成了吕越的模样，嘴角咧开诡异的笑容。沙滩尽头的向日葵花盘转向他们，花盘中心的“牙齿”咀嚼得更快了，咔嗒声里混进无数细碎的低语，像萨蕾的笑声，像妈妈的叹息，像所有消失的人在齐声说：欢迎回家。
何纹尔低头吻住奈安琪的唇，尝到了海水的咸、鳞片的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像记忆里那碗银耳莲子羹。她的舌尖滑进他的口腔，带着条细小的触须，在他的牙齿上轻轻扫过，而他喉咙里的嘶嘶声，正和远处海浪的声音渐渐合拍。
“回家了。”他说。
“回家了。”她说。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在沙滩上扭曲、融合，最后变成一条巨大的、覆盖着鳞片的影子，缓缓滑向那片翻涌的墨绿色海面。沙滩上的木牌突然倒塌，贝壳散落一地，露出底下埋着的东西——是无数个向日葵花盘，每个花盘里都嵌着张脸，有他的，有奈安琪的，还有无数个陌生的、却长着同样青灰色瞳孔的脸。
而那些花盘的根茎，正顺着沙子蔓延，悄悄缠上了他们离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