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楼层的人地撩开帘子冲到小围台看一楼的状况,像蜂涌而出的潮水。谭清优与萧岁椿对视一眼,随着其他人围到二楼小台上,通过这小围台可以直接看到一楼的场景。
一楼,原本紧闭的红木门被撞开,冲进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楼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整张被烧得皱在一起,辨不清五官,那皮肤就像要融掉一样往下耷拉着,眼神阴侧寒冷。
他挥动着手臂,双脚不停大踏步,地板像烫脚一般。
嘴里疯疯癫癫道:““玄鸾杳逝,冥枢重逢……”
“玄鸾杳逝,冥枢重逢……”
男人声音嘶哑难听,活像被擒住的老鸭。
“他娘的,又是这个死疯子,小二,小二!”
围观二楼的那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一言我一语讥笑着:
“又是这个死疯子,都跑进来几次了。”
“这店家也真是的,也不怕吓到别人。”
一楼的一阵骚动,终于是引来几个小二,几个人阴着脸,仿佛要滴出水来,其中一个抽起一旁的竹枝,气势汹汹朝疯子走去。
那样子像是要把在客人身上受到的怨气全部撒到那疯子身上。
那疯子面对着朝他走来的小二,依旧张牙舞爪,面对小二的渐渐逼近,他惶恐地向后退,嘴唇哆嗦着,像见到什么怪物一般。
男人环视着周围,目光落在谭清优脸上,脸上惶恐更深一分。忽的,他瞪大眼睛,大叫一声。
“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满座皆惊!
这疯子隔三差五就来闹,也不是没说过胡话,但都是念叨着刚开始那段。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说出不同的话。
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终于,那些一身酒气,一脸戾气的大老爷坐不住了,撩起袖子朝疯子走来,拳头紧握,咯咯作响。
那疯子大喊完之后,像完成使命一般逃似的窜出客栈,小二与男人追到门口,看着他逃窜狼狈的模样。
男人往地上啐了口沫:“他娘的,真晦气,这店家我迟早砸了!”小二卑微地站在他旁边,怯怯地看着男人的脸色:
“客官息怒,客官息怒……”
男人瞪了他一眼,大屁股一抖,晃着身子回到座位上,二楼上仍在窃窃私语。
“这疯子说的啥,还咒俺去死,下次还来,老子非打死他不可!”
“听不懂。”
“总归是个疯子,姑娘,你可仔细点,勿要同这种人沾上关系。”
谭清优与萧岁椿挤出吵闹拥挤的人群,回到房里,公主见他们进来,仰脸询问:
“外面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奇怪的人而已。”萧岁椿沉声道。
谭清优埋下头,边吃饭边沉思,疯子究竟说的是胡话,还是什么。
还有,男人盯着她说出的那句话,究竟让谭清优心里发毛。
正思索着,一个鸡翅被稳稳放在她碗里,少女愣了一下,抬眸望向前方,萧岁椿不动声色收回筷子,面容平静的如一汪湖水,不起波澜。
她轻轻地笑,眉梢温婉,将鸡翅夹起来又放回萧岁椿碗中。
“谢师哥好意。”少女顿了顿。
“我不爱吃鸡翅。”
噗嗤——
又是几日的劳累奔波,几人到达嘉州汶城这个地方。
一路上去,人家是越来越少,景色也越来越稀疏。
百草凋零,寸草不生,枯枝败叶横在路中间。越往里走,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雾越来越大,再往里走,完全会失去方向。
车夫沾着湿气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眼里满含敬畏与恐惧,他轻轻撩开门帘,幽幽出声:
“几位客官?”
车内公主靠着车窗沉沉睡过去,面容安详,仿佛沉淀了世间所有的美好。
萧岁椿正闭目养神,只有谭清优低着头在擦拭她心爱的剑。
“怎么了?”
“客官,前方便是嘉州汶城,您们自行进去吧。”
按道理来说,现在的时季已经开始裹厚袄子了,可那车夫却满额虚汗,全身瑟瑟发抖,谭清优看了他一眼,轻声答应下来。
车夫离开,少女推醒萧岁椿两人,几人拿上行李,走下车。
车夫抽着马屁股,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刚站稳脚跟,一股阴风扑来,谭清优脸上的细小的绒毛和长睫沾上水雾,有一种淡出尘俗的美。
少女好奇的看着面前的一切,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师哥,这雾不对,比刚才厚了好多!”谭清优蹙着眉,一脸不安。
果然,原本车夫离开之前的雾是没有现在这般浓重的,只是过了短短几分钟,雾便加厚到原来的一倍。
萧岁椿他们没注意到,但谭清优可没有休息,她不会看错的。
温仪公主刚想说话,便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眼角掺着细细的泪珠,难受道:“这雾……好刺鼻。”谭清优和萧岁椿闻言,赶忙捂住鼻子。
雾越来越大,几人都开始看不清彼此的脸,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像闯入冰雪世界一般。
“温仪公主,拉住我的手,师哥,你去前面带路。”话罢,她一手握住公主的手腕,跟在萧岁椿身后。
好在地面算是平坦,应当是汶城之前的大路,只是周围杂草横生,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比人还要高出几个头。
枝叶沾着水,向下耷拉着,等几人走过时,露水染在他们身上,没走几段路,他们身上的衣裳已湿得七七八八,山风凛例,搜刮着他们的身体。
一路上喷嚏声连绵不绝。
几人连冲带跑,前面渐渐露出一座大山的轮廓,离山底越来越近,也不顾其他,一溜身便钻进了山洞。
山洞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隐约听见泉水向下滴水的声音。
“滴答——滴答——”洞中没有了雾气,对正逃着的几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避难所。
等到渐渐适应这黑暗,面前一切也有了一定的轮廓,但还是难以看清洞内的情形。
刚进到洞里,公主挣脱开谭清优的手,弯腰气喘吁吁,萧岁椿更是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脸大喘气,哪怕累成狗,他嘴还里闲不住:
累死小爷我了,打喷嚏小爷我鼻子快喷掉了。”
没人接他的话,大家都累得腰都弓不直。
萧岁椿双手撑在地上。
陡得他的心一沉。
“清优…”萧岁椿缓缓开口,声线变得柔和与颤抖,幽幽的夜里,他的唇瓣在颤着,脸色乍青乍白,全身僵在地上。
“有屁你就快放。”
“我好像按到一只手了……”萧岁椿得几乎要哭出来一般,那在他手下的东西,触感冰凉,像按在一个冰块上,五指的指甲分明地戳在他掌上。
还记得小时候一次跟师傅下山,他走在师傅后头,只感觉头昏脑胀,一直在耳鸣,肩上也越来越重,整个人萎靡不振,眼皮也越来越重。
年幼的萧岁椿要坚持不住了,他很困,可他却忽略了,下山的路又陡又窄,身侧,是万丈深渊,稍有不留神,那先走一步也不奇怪。
即将睡过去的时候,师傅才想起后面跟了个萧岁椿。
那老人家一转头,心脏病差点吓出来,只见年幼的萧岁椿肩上,竟然趴着个女鬼。
那女鬼没注意到师父,仍用她那双惨白的手去盖着萧岁椿的眼睛,那萧岁椿没走几步就差点摔了下去。
后面也不知师父对那女鬼怎么样了,他只记得当时眼皮黏黏腻腻冰冰凉凉的,这给他留下几乎不可磨灭的阴影。
从那以后,他对冰冰凉凉的手抵触至极,更别说手下这按的一下子就知道是鬼手啊!
谭清优和温仪公主愣住了,原本站远远那边的公主也跳到谭清优身后,小脸靠在她肩上,双手抓着谭清优的胳膊。
谭清优慢慢走近萧岁椿,少女的视角,只看见萧岁椿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即使隔了一点距离,还是感觉萧岁椿身上传出的冷气咄咄逼人。
“师哥,你别动,就蹲那里,别动……”她一边缓缓靠近,一边在肩包里摸出匕首,她轻轻抽出,藏在身后,她微微侧头,示意公主离她远些。
公主识相地往旁边挪远了些。
“清优,我一直坐着,我没蹲着呀!”萧岁椿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上一丝哭腔。
“我当然知道!”她微微翘起唇角,露出势在必得的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谭清优迅速冲到那地上的东西身前,膝盖往前一顶,把那东西压在地上,匕首架在它脖子上,狠狠一滑,鲜血喷涌而出。
顷刻那身下的东西便软了下去,它还没反应过来,长鸣一声,那声音根本就不像生物能发出来的,那是直击内心深处的长鸣,就像剑刀划在铁板上那种极致尖锐的叫声,令人胆寒。
萧岁椿压着的那只手一下子便抽了回去,他险些失去平衡栽在地上。
那东西力气无比大,一下子便挣脱谭清优的压制,扭过身来,露出它那可怖的面庞。
旁边远远站着的公主,吓得瘫倒在地,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人,那是从来没见过的鬼东西,它身上长满红色的鳞片,幽幽泛着寒光,鳞甲上附着潮湿青苔,红绿相间,浑身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那东西的眼睛十分大,有半个拳头那般大,没有眼白,整个眼睛是纯黑的,像琉璃那般黑,黑得发亮。面上淌着鲜血,血盆大口相当渗人,整个东西矮矮一个,不到一个人膝盖处。
最让人惊奇的,它有着密密麻麻无数双手,从脊背上生出来,手在空中招摇着,像海里的海草一样飘摇着。
谭清优脸色煞白,瞳孔骤缩,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这么恶心的生物。可她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东西跳起来扑倒在地,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咬向谭请优。
忽的,一道白光划过,将怪物拍倒在地,那东西的脖颈滋滋往外冒血,哪怕那眼睛黑的看不出一点情绪,也能感知到它的怒气相当大。
少女迅速起身,从包袱里摸出长剑,剑身泛着凌冽的寒光,她飞跃向那怪物。
那鬼东西也不甘示弱,无数只手伸长向谭清优抓去,谭清优双眸微眯,眼露不屑。
在这幽冷的环境中,她心中那股兴奋愈来愈烈。
她双脚一点,挥剑划向那苍白的鬼手,衣袂翻飞,仿若天人。
那是一把有灵性的剑,和她相互配合,一道白光闪耀,无数的断手像雨点般密集,纷纷砸在地上。
又是一阵爆烈般的长鸣,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安静。
山洞内泉眼滴水声依旧,一切如初,仿佛抹去了刚刚的一场恶战,只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告诉着她,刚刚所遇到的一切诡异事。
“差点就被这鬼东西送走了。”谭清优心想,靠近那坨恶臭的鬼东西,伸出脚踢了两下。
“恶心东西还敢偷袭你姑奶奶……”她从鼻尖溢出一声笑,回头看了一眼萧岁椿,示意他过来,萧岁椿收起萧,塞入自己的肩包里,小跑着过去,两人围住那怪物的主躯,蹲身观察起来。
温仪公主也围了上来。
谭清优松了松眉,微笑着看向萧岁椿,“师兄,你刚刚压到它的小爪子了。”少女弯起粉唇。
“你被吓尿了吧!”谭清优忍俊不禁,旁边的公主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萧岁椿闻言,不禁憋红了脸,狠狠扭过头去:“才没有。”
“话说回来这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怎么从未见过?”温仪公主询问。
这东西太诡异了,她既兴奋又害怕,竟有些期待起未知的前途来。
“这是只地妖,靠吸食尸油而活,一般是藏居在地下,岩洞里,或许刚好就被我们碰上了。”
“这东西很毒,咬一口就没命,师哥你就庆幸吧。”
谭清优咯咯笑两声。
“刚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们休息的时候就瞟到那东西,吓我一跳。”
“我那是没注意到而已。”萧岁椿反驳道,“我不也救你了吗,下次佩剑带身上,免得被攻击了还措手不及。”
谭清优懒得回他,盯着地上那只妖。
妖物滋滋往外冒血,伴着几缕蒸蒸的烟气,山洞内,仍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几人心脏的狂跳也听得一清二楚,阴风又刮了起来。
“话说回来,这地妖……好像是群居的东西。”谭清优冷汗直冒,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这就意味着,这个山洞还有无数只地妖,也许此刻正在黑暗中盯着几人,一只两只倒还对付得了,一群上来,那就说不定了,估计啃得骨头都不剩。
谭清优立刻做了个噤身的动作,瞳眸在黑暗中流转,宛若藏下漫天星河。
萧岁椿听她说完,不由也吓出一阵冷汗,那东西的手兴许就在他脚边游动也不奇怪,他对那些冰凉恶心的手早已生出一股厌恶。
几人赶忙聚成在一起,彼此紧靠着慢慢向门口,全程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喘一下。
洞口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洞口,一片微黄的光亮越来越多,几人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走在最前头的萧岁椿被扑倒在地,两处低沉的男声同时响起。
“哎呦——”一声闷响,萧岁椿与闯进来的东西撞个正着,萧岁椿脚下一阵虚浮,整个人往后倒去,那人也扑倒在他身上。
两人差点没吻在一起。
那人连忙翻个身下来,举起已经熄灭的蜡烛,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着往外走的几人。
谭清优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双唇恐惧得颤抖不已,她警觉地环视四周。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慢慢收回眼,对着闯进来的人再次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人像知道什么,慌忙伸手捂住嘴。
他跟上几人,轻手轻脚往洞口移去。
洞内,泉水声依旧有规律地响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谭清优总觉得洞口内有嘶嘶的低鸣声,声音很轻,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大家都在慢慢向洞外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少女屏起呼吸仔细去分辨,可这次那声音却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站在原地,竖起耳朵认真听,怪声就像故意一样,没再发出一点声响。谭清优挠了挠头,没来得及细想,跟上了几人。
猫腰走了一会儿,几人已经靠近洞口,大片光亮射进来,几人不再掩着声音,奔出洞外。
“吓死小爷我了,什么破洞!”
萧岁椿撑着腰,不满地发泄,后边跟着出来的几人,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洞外雾气已经消弥,这里的地形景貌也不再掩藏,大大方方展示给几人看。
一眼望去,枯木败叶东倒西歪在地上,路面黑得发亮,像油漆泼在地上一样。
一派黑色外,不再见得有一丁点别的颜色,俯下身,隐隐能闻到地面腐烂的恶息。
巨石横在地面,远远那边有几座荒废的屋宅,孤零零地屹立在这广阔的天地间。
最诡异的是这个地方,一点阳光也没有,上空黑沉沉一片,乌云密集,却不见有下雨的征兆。
除了地上那陌生的男子,剩下几人都不可置信张大嘴巴,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像极一棵枯槁的树木,脸色惨白如纸,透着青灰的死气,浑血液仿佛被抽干一样,随时可能枯败而亡。
“我的天哪,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谭清优惊呼出声,少女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转身走到那个男子面前。
她满眼警惕地盯着那个男子,男子身躯高大,大约有八尺左右,面容清秀,美中不足便是发旋旁边有一块小小的疤痕,不大,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仔细看便越看越违和,像小秃驴。
他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貌白若玉,身着天青衣袍。看着有些羸弱,年纪不大,俨然一派书生的样子。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少女凝声道。
萧岁椿与温仪公主闻声,也向着谭清优的方向靠过来,站在她左右。
男子直起身来,满脸通红,感觉脸上又热又烫,似乎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袋上面,一双手局促不安地搓着衣角。
“在下姓钟,名时陌,有幸见过几位少侠。”
他微低下头,顿了一下,哑声道:
“我原本是随我另一位朋友进嘉州汶城的,没成想朋友抛下我,误打误撞就来到了这里。”
“我们已经进嘉汶了。”
男子补充道。
“什么?”另外三人异口同声道,表情各有特色。“你是说,我们已经进入嘉汶了?”谭清优皱着眉头,询问道。
“嗯!”
少年轻轻点头,面色恢复平静,细长上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几人。
而面前的几人,在听到少年的回答都不由地愣住了。
“敢情这迷雾重重,地妖乱窜的地方就是汶城?他们甚至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进来了?”
谭清优心想,忽然觉得有些后怕。
只错愕几秒,少女就冷静下来,他将目光对上了钟时陌,开口:“你是什么人,同你进来的又是谁?”
钟时陌沉默了几秒,坦言道:
“几位少侠,从始至终都是我在向你们坦白,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呢!”
他愤懑道,说完,他就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扶了扶肩上的布包,跨开长腿,就准备离开。
“哎,你小子……”
萧岁椿没听到想要的回答,心里一急,一手抓住欲要离开的钟时陌。
少年估计被捏疼手腕,眼神一下子阴下来,他甩了甩手臂,但萧岁椿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不松开。
“放手。”
钟时陌皱眉,眼底一派阴寒,他看向萧岁椿,彼此之间的氛围变得紧张。
萧岁椿看着他,终于架不住少年的气势,他收回手,暗想不跟比他小的计较,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
站在一旁的温仪公主目睹这场面,心里一股强烈的预感汹涌着,难以平息,眼看钟时陌要走,她心一急,脱口而出:
“你的朋友,是不是祁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