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的风裹着冰碴子往领口钻,像细小的针尖顺着脊梁骨一路扎进后腰。
林英正猫腰从炕柜底下摸出个粗布口袋,指尖刚触到袋口那圈粗粝的麻线,院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踢门响,震得窗纸簌簌往下掉碎末,连墙角的蜘蛛网都在颤。
“林英!开门!”粗哑的嗓门混着酒气撞进耳朵,是赵大柱,嗓子里还带着隔夜的酸腐味。
她指尖顿住,布袋里那块野猪肉干还带着空间里晒透的阳光味,温热的、焦香的,像晒在黄土坡上的干草垛,那是给娘熬药引的,得藏严实了。
可这声喊像根烧红的铁丝扎进神经,她直起腰时,后腰别着的猎刀硌得肋骨生疼,刀柄上缠着的旧皮绳磨着掌心,粗糙得发烫。
“姐……”林招娣从灶后探出半张脸,睫毛上还沾着灶灰,眼白里浮着血丝,声音抖得像风里的枯叶,“他、他又来……”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吱呀”一声,木门被踹开的闷响,门槛下的积雪被踩出湿漉漉的脚印,一股裹着牲口气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林英扫了眼缩在墙角的弟弟妹妹——
建国攥着块熊骨磨牙,骨头上还沾着口水的亮光;
小栓揪着姐姐的裤脚打哆嗦,棉裤边都磨出了毛边;
里屋传来娘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破风箱拉在深夜,震得床板咯吱作响。
“躲灶后。”她冲招娣低语一句,嗓音压得像灶膛里将熄的炭火,转身时顺手把野猪肉干塞进炕洞,灰扑扑的炉灰立刻盖住了油亮的肉干,只留下一丝焦香在鼻尖打了个转,又散了。
当赵大柱的身影出现在堂屋门口时,林英正抄起案板上的菜刀。
刀面映出他的脸:酒糟鼻通红,鼻尖还挂着冻疮的血痂,咧着嘴,黄牙缝里卡着半粒糙米;他手里拎的半袋糙米在门框上蹭得直掉渣,米粒“哗啦啦”砸在地上,像冰雹打在铁皮屋顶上。
“林丫头,”他晃了晃米袋,唾沫星子溅到门槛上,“叔说了,招娣这丫头我娶定了。你们家穷得揭不开锅,嫁了省口粮。”
林招娣在灶后抽了抽鼻子。
林英听见她指甲掐进灶台的“吱呀”声,像小猫挠心,又像冻裂的树皮被掰开。
“谁答应的?”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磕,刀背震得案板跳了跳,震起一缕细灰,“我娘还是我?”
赵大柱跨进门槛,皮靴碾过地上的糙米,鞋底沾着猪粪和雪泥,在泥地上留下湿黑的印子。
“你爹死了,你娘瘫着,你哥才十二——这家轮不到你说话!”他身后两个帮闲跟着笑,一个挠着后颈,皮屑簌簌往下掉;一个捏着根旱烟杆,铜锅子敲在门框上,发出“笃笃”的闷响,像丧钟。
林英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那是赵铁柱上个月在县城求的“镇邪绳”,说是能挡灾。
她想起三天前在林子里,赵铁柱带着人截她,说“女人不能碰猎枪坏规矩”,结果被她用套索捆在树上喂了半小时蚊子,嗡嗡声绕耳不绝,现在想起来,仿佛还能听见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
“轮不到我?”她突然笑了,笑得赵大柱后颈发毛,汗毛竖起,像有冷风顺着脊梁往上爬。
下一秒,她已经欺身而上,左手如铁钳扣住他腕脉,右手按在他肩井穴上一推,右腿扫过他膝弯,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动了门边挂着的干辣椒串。
赵大柱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骨头“咔”地一响,“扑通”一声摔进院角的猪圈,泥浆“啪”地炸开,溅得他满脸都是,腥臭的猪粪味直冲鼻腔。
“嗷!”他在猪圈里扑腾,身上的羊皮袄吸饱了泥水,沉得像裹了层湿牛皮,每动一下都“咕叽咕叽”响。
林英跨过门槛,靴底碾过他刚才撒的糙米,脚下发出“咯吱”的碎裂声。
她摸出靴筒里的匕首,寒光在腊八的阳光下晃了晃,像一道冷月划过雪地。
“再喊臭娘们,我就把你另半张脸按进猪食槽。”
赵大柱的帮闲刚往前迈一步,被她扫了眼,那眼神冷得像冰潭底的石,立刻缩成虾米,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反手一脚踩住赵大柱胸口,泥浆顺着靴缝渗进袜子,凉得刺骨,湿冷的布贴着脚踝,像蛇爬过皮肤。
可她盯着赵大柱的眼睛比冰还冷:“持械闯宅、意图强抢——陈默!去喊民兵队长!”
“哎!”院外传来陈默的应和声,脚步急促,棉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像春日里融雪滴落屋檐。
林英这才注意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还攥着半张药方,纸角都被汗浸软了。
他眼镜片上蒙着白雾,耳尖红得能滴血,却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鞋带都没系,露出半截冻得发紫的脚踝。
赵大柱脸色骤变:“知青告状?上边才不会管这种……”
“不会管?”林英匕首往前送了半寸,刀尖划破他脖子上的油皮,渗出一道细血线,腥味混着汗臭在冷风里散开,“上个月王二婶家的鸡被偷,陈知青写的状子,县上第二天就派人来查。你说,强抢十岁丫头,算不算大事?”
围观的村民不知什么时候围了院墙。
李婶子扒着墙头直咂嘴,嘴里还嚼着半块冻柿子:“这丫头,比她爹还利索。”张猎户摸了摸猎枪,枪管上结着霜,冲边上的人使眼色:“都看着,学点儿本事。”
里屋传来咳嗽声。
李桂兰拄着拐棍挪出来,灰布衫洗得发皱,却挺得笔直,拐杖点地的声音像鼓点。
“我家招娣才十岁,你们也配提亲?”她咳得腰都弯了,声音却像敲铜锣,震得屋檐的霜簌簌往下掉,“等她满十六,十里八村挑女婿,轮不到你赵家癞蛤蟆张嘴!”
赵大柱在泥里挣了挣,被林英踩得更实:“林寡妇!你家吃的用的都是我哥……”
“我家吃的是林英猎的熊肉,穿的是林英剥的熊皮。”李桂兰扶着门框,目光扫过院角晾着的熊皮,毛色油亮,还带着野兽的腥气,“你哥?他连只兔子都打不着,有什么脸提?”
围观人群哄笑起来,笑声在冷风里炸开,像鞭炮。
王猎户蹲在墙根抽烟,烟锅子敲得砖缝直响:“赵铁柱这回踢铁板了。”
林英松了脚。
赵大柱连滚带爬往外跑,泥浆滴了一路,在雪地上画出歪斜的黑线。
她盯着他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才转身——
招娣从灶后钻出来,眼睛红得像两颗山楂;
建国攥着熊骨的手松开了,骨头上全是牙印,还沾着口水;
小栓抱着她的腿,鼻涕蹭了她一裤腿,湿漉漉的,带着孩子的体温。
“姐,疼。”小栓抽搭着,声音像被风吹哑的鸟。
林英蹲下身,用袖子给他擦脸,粗布擦过鼻尖,留下一道红痕:“不疼了,往后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傍晚,陈默来送药。
他手里除了药包,还多了张皱巴巴的纸——是手绘的民兵值班表,墨迹有些晕,像是急着画的,边角还沾着雪水。
“赵铁柱是民兵副队长,”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白雾散了,露出清亮的眼睛,“怕他报复。我托人把今天的事写成简报,寄给县知青办了。”
林英接过值班表,指尖碰到他指节——凉得像刚从雪堆里捞出来的,可那纸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她想起上午他跑着去喊民兵时,棉鞋都没系鞋带,脚踝冻得发紫。
“你不怕得罪人?”
陈默耳尖又红了,红得从耳根漫到脖子,像晚霞烧透了云层:“我只站理。再说了……”
他低头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打了个旋,“你护得住全家,我也得护得住你。”
林英捏着值班表的手顿了顿。
灶上的药罐“咕嘟咕嘟”响,药香混着烤熊肉的焦香漫过来,甜苦交织,像旧日的回忆。
她吹了吹药碗里的热气,轻声道:“谢了。”
深夜,林英蹲在空间的药田里。
千年寒潭泛着幽光,水面突然荡开一圈涟漪——潭底映出后山荒坡的影子。
她凑近细看,寒潭像块活的幕布,清晰映出赵大柱的身影:他正跪在一座新坟前,面前堆着烧剩的纸灰,嘴里念念有词。
“刘叔,您可得帮我……那丫头太狠,再不管管,咱们的事要露……”
林英瞳孔一缩。
纸灰边缘,半张烧焦的纸角露出来——那纹路,和三天前在刘老三家药柜底下发现的密信残片一模一样。
她想起刘老三总说她晒的药材“带妖气”,想起他总往县城跑,说是“进药”……
寒潭水波又荡了荡,映出她绷紧的下颌线。
她握紧颈间的玉坠,空间里的月光突然亮了些,照得药田的党参叶子泛着青,像无数双睁着的眼睛。
后半夜,雪又下了。
林英裹着熊皮被躺下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
她摸出枕头下的匕首,却在听见“咔嗒”一声锁门响后松了手——是陈默,他总说“夜里风大,门要闩紧”。
清晨,林英被狗叫声惊醒。
她掀开被子,透过结霜的窗户往外看——
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穿蓝布制服的人正往村里走,肩上的挎包印着“县卫生科”的字样。
刘老三搓着双手迎上去,棉帽上的红绒球被风吹得直晃。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坠,寒潭的水在意识里轻轻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