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冰冷的劳力士腕表,最终没有砸向墙壁,也没有被韩大魁夺走。它成了林蔓紧攥在掌心的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神经。筒子楼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邻居们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鄙夷,而是混合了嫉妒、贪婪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淫邪。每一次出门,那些黏腻的目光都像无数只肮脏的手,试图剥开她身上那件破旧的棉袄,窥探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水蛇腰”。继父韩大魁更是变本加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赤裸裸的算计和令人作呕的占有欲,仿佛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提防的“克星”,而是一件即将为他带来泼天富贵的“奇货”。
“蔓儿啊……”韩大魁搓着手,脸上挤出油腻的笑容,凑到正在冰冷水槽边刷碗的林蔓身边,劣质烟草和隔夜酒气的恶臭扑面而来,“你看……那个沐总……啥时候再来啊?咱家这条件……你跟他好好说说,让他帮衬帮衬?你妈这身子骨……得吃点好的补补……”他浑浊的目光在林蔓紧绷的侧脸上逡巡,又滑向她纤细的腰肢。
林蔓刷碗的动作猛地顿住,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洗碗水刺得手上冻裂的疮口一阵钻心的疼。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狠狠砸进水槽里,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浑浊的洗碗水溅了她一身。
“死丫头!你摔谁呢!”韩大魁被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地吼起来。
林蔓猛地转过身,湿漉漉的双手在破围裙上胡乱擦着,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韩大魁。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和恐惧,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死寂的火焰在燃烧,烧得韩大魁心头莫名一悸,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绝的寒意,“那块表,我会处理掉。”
韩大魁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瞪圆:“处理掉?!你敢!那是老子的!是沐总给老子的……”
“闭嘴!”林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利,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嘶鸣,瞬间压过了韩大魁的叫嚣,“那是我的耻辱!我的!谁也别想碰!”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凶狠地扫过韩大魁,也扫过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的母亲李桂琴,“你们……谁都别想!”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冲进里屋,反手“砰”地一声重重摔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门板剧烈地震颤着,震落了门框上积年的灰尘。
门内,林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门外,韩大魁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母亲压抑的啜泣声隐约传来,像钝刀子割着神经。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只冰冷的劳力士腕表静静地躺在那里,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如同恶魔的眼睛。她死死地盯着它,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
卖掉它!必须卖掉它!这是她唯一的生路!逃离这个地狱的唯一资本!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每一寸绝望的神经。她不再犹豫。第二天一早,她裹紧那件最破旧的棉袄,用围巾将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警惕而决绝的眼睛。她避开所有可能遇到熟人的街道,像幽灵一样穿梭在金川市最偏僻、鱼龙混杂的旧货市场深处。最终,在一个散发着霉味和金属锈蚀气味的昏暗角落里,她找到了一个戴着老花镜、眼神像秃鹫般精明的老钟表贩子。
交易过程异常艰难。老贩子一眼就看出她的窘迫和急于脱手,将价格压得极低,几乎是正常市价的三分之一。他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块表,挑剔着表带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划痕(王主任摔的),喋喋不休地强调着“走私货”、“风险大”、“不好出手”。林蔓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强忍着将表夺回来的冲动。她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最终,当一沓厚厚的、带着油污和汗渍的百元大钞被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中时,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数清具体数目,只觉得那叠钞票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膻气,仿佛沾满了她出卖尊严换来的污秽。
她紧紧攥着那叠钱,像攥着自己的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市场。寒风卷着尘土扑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回到筒子楼,她将自己反锁在里屋,颤抖着双手,用针线小心翼翼地将那叠沾满污秽的钱分成几份,仔细地缝进了内衣最贴身、最隐蔽的夹层里。针尖偶尔刺破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在缝合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也像是在为一场生死逃亡做着最后的准备。
夜深了。筒子楼彻底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北风凄厉的呜咽。韩大魁震天的鼾声从隔壁传来。林蔓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破藤椅里、在睡梦中依旧皱着眉头的母亲李桂琴。昏暗中,母亲枯槁的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林蔓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走吧。必须走。留下来,只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连带着母亲一起坠入更深的深渊。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让她心碎的脸。背上那个早已收拾好的、瘪瘪的旧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和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她轻轻拉开房门,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这个囚禁了她整个青春、浸透了屈辱和绝望的牢笼。楼道里漆黑一片,寒风从破窗灌入,发出鬼哭般的声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印着“302”斑驳字迹的绿门,然后决然地、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刺骨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