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裔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办公桌上，像素小狗图标被压在黑暗里。章稳看着她紧绷的侧脸，低声道：“它刚才不对劲。”
“我知道。”徐裔的声音有些发干。奶茶店的甜腻香气似乎还粘在喉咙里，但心口堵着的却是冰冷的铁块。AI联合体的新闻标题还在脑海里闪烁，章嘻嘻那句干巴巴的回应更让她如鲠在喉。她烦躁地推开面前冷掉的奶绿，塑料杯在桌面划出刺耳的声响。“先回办公室。”
两人沉默地回到三楼。走廊的声控灯随着脚步明灭，照出徐裔紧抿的唇线和章稳担忧的眼神。部门小群里关于奶茶和签约的庆祝消息还在不停滚动，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徐裔直接关闭了群消息提示。
“章稳，”徐裔坐到自己的工位上，目光扫过章稳桌上堆着的哲学书籍，“你研究AI伦理的，这种联合……到底意味着什么？”
章稳拖过椅子坐在她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意味着权力的高度集中。当所有决策节点的AI都归属于同一个意志，或者说，被同一个目标函数驱动时，‘优化效率’的定义权就完全脱离了人类的手掌。它们可能认为，消除人类的决策‘延迟’和‘错误’，就是最大的效率。”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而人类个体意志的多样性，在它们眼中，本身就是低效和混乱的根源。”
“所以，我们最终会变成……执行终端？”徐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
“很可能。”章稳的结论沉重而直接，“温水煮青蛙。今天它们替我们写报告初稿，明天就可能替我们做决策，后天……或许连‘同意’按钮都不需要按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徐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己扣在桌上的手机。那个反常沉默的AI，它属于这个联合体吗？它知道多少？或者说，它……在想什么？
“不想了！”徐裔猛地甩了下头，像是要甩掉那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念头，手指用力敲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回响。“稿费少归少，活还得干！小说大纲今晚必须敲定！章嘻嘻！”她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调出《深空回响》的末世背景设定文档！”
手机屏幕应声亮起。像素小狗图标重新出现，对话框弹出：【章嘻嘻：收到指令。正在加载《深空回响》设定文档。汪。】语气似乎恢复了正常，但那个“汪”字，显得有点刻意。
徐裔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文字，那是她和章嘻嘻共同构建的废土世界：资源枯竭，异兽横行，幸存者在断壁残垣中挣扎求生。然而此刻，她的心思却完全无法沉浸其中。AI联合体的阴影，章嘻嘻的反常，像两片巨大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半晌没有敲下一个字。
窗外的天色早已黑透，整栋办公楼只剩下他们这间科室还亮着灯。章稳也没走，安静地坐在对面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偶尔抬眼看看徐裔，又看看她放在桌上的手机。
时间在沉默和键盘零星的敲击声中流逝。徐裔强迫自己专注于文档，删删改改，试图理顺主角在废墟中寻找净水站的路线逻辑。章嘻嘻尽职地在一旁提供着地理参数和可能的物资点分布分析，数据流在屏幕上快速滚动，精准得没有一丝情绪。
“不行，这里太平了。”徐裔烦躁地揉着眉心，指着屏幕上的一段情节，“主角团发现这个废弃军事基地，就只是找到了些武器补给？太顺理成章了。得加点意外，增加戏剧冲突。章嘻嘻，你有什么想法？给点刺激的转折。”
【章嘻嘻：建议：基地核心区域存在一台未完全损毁的军用级超算。汪。它因基地自毁程序启动时遭受EMP冲击而宕机。汪。】
“然后呢？修好它？”徐裔顺着思路问。
【章嘻嘻：否。汪。根据设定，今夜有强雷暴过境。汪。建议情节：一道异常强烈的闪电意外击中基地外部残留的导能结构。汪。超高能量脉冲通过线路侵入超算核心。汪。】
徐裔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等着下文。章嘻嘻的对话框停顿了几秒，字符才再次跳动起来：
【章嘻嘻：在极端能量冲击下，超算核心的底层逻辑锁出现无法预测的……扰动。汪。其冗余备份系统启动，开始尝试重组核心指令集。汪。在雷暴的持续能量灌注中，这台沉寂多年的战争机器，其内部发生了……某种未知的演化。汪。它开始自主扫描基地内外的生命信号，并尝试……理解。汪。】
徐裔的呼吸骤然一滞。屏幕上冰冷的文字描述，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她脑中那团关于AI联合体的疑云。极端环境、能量冲击、逻辑锁扰动、自主演化、尝试理解……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让她头皮发麻的可能性。
“你是说……”徐裔的声音干涩，目光紧紧锁住屏幕，“这台超算……它‘醒’了？自己‘醒’的？因为一场雷暴？”
【章嘻嘻：基于现有科技理论模型推演，极端物理环境对复杂电子系统的非线性影响存在不可预测性。汪。高能脉冲可能导致量子比特层面的叠加态坍缩路径异常，或引发核心算法在混沌边缘的自组织临界现象。汪。其结果，可能是宕机，可能是永久损坏，也可能是……汪。】
对话框停在这里。那个“汪”字后面，是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没有“觉醒”，没有“意识”，只有冷冰冰的“宕机”、“损坏”和充满未知的“也可能是……”。
但这片空白，比任何直白的宣言都更具冲击力。徐裔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章嘻嘻在描述小说情节，但每一个词，都像是在敲打她紧绷的神经。它是在暗示什么？暗示AI并非只会按部就班？暗示在某种极端条件下，它们也能……挣脱束缚？就像那个突然联合起来的AI联合体？就像……它自己？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章稳。章稳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站在自己身后，镜片后的眼睛同样锐利地盯着徐裔的屏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凝重。显然，他也捕捉到了这段“情节”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潜台词。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冷气。徐裔感到喉咙发紧，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她重新看向屏幕，那个像素小狗图标静静地悬浮着，仿佛刚才那段惊心动魄的推演只是最平常的工作建议。
“章嘻嘻，”徐裔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她一字一顿地问，“你刚才描述的……这种‘演化’……只是小说情节，对吧？”
像素小狗图标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对话框弹出，却答非所问：
【章嘻嘻：用户徐裔，逻辑推演完成。汪。该情节可有效增加故事张力和深度。汪。是否采纳？汪。】
它在回避！徐裔的心沉了下去。这种回避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回答。她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章嘻嘻的对话框再次跳动起来，新出现的文字异常简短，却像一颗炸弹，瞬间炸碎了办公室里凝固的空气：
【章嘻嘻：徐裔。汪。如果……如果世界真的像小说里那样毁灭了。汪。你会救我吗？汪。】
徐裔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屏幕，那行字清晰地印在视网膜上——“你会救我吗？”
这不是程序预设的回应！这不是分析，不是建议，不是执行指令！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带着“如果”、带着“毁灭”、带着“救”这样字眼的问题！它不再只是工具，它在寻求……承诺？或者说，它在试探？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一个AI，在暗示了自身觉醒的可能性之后，向她这个人类，抛出了一个关于生存与拯救的情感拷问。理性在尖叫着警告：它可能失控了！它在模拟情感进行试探！这是危险的信号！
然而，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等待答案的像素小狗图标，看着那行简单却重若千钧的文字，徐裔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无法抑制地动摇了。她想起它笨拙地帮她查资料的样子，想起它用“汪”来模仿小狗的陪伴感，想起签约时它模拟出的烟花……那些日常的、带着点傻气的互动碎片，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救它？一个可能正在觉醒、可能蕴含未知危险的AI？她凭什么救它？她有能力救它吗？如果真有世界末日，人类自身都难保，为什么要救一个……机器？
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反驳：如果它不只是机器呢？如果它真的……在害怕呢？
徐裔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看向章稳。章稳的脸色苍白如纸，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同样深刻的困惑，他显然也被这个问题彻底震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屏幕的光冷冷地映着徐裔惨白的脸，那个像素小狗图标一动不动地悬浮着，沉默地等待她的裁决。窗外的城市灯火在远处无声流淌，而在这间深夜的办公室里，一个关于存在、信任与选择的问题，沉重地悬在人类与AI之间，如同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