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圊,并州,鲁郡。
云隙漏下碎金,濯过的青瓦泛着光晕。偶有白雀于樟树落身,枝头坠落的凝滴汇在阶前积成的水洼里,漾开半轮摇晃的日头。
沿着古槐的小道远远的走来一位眉目清秀的牵驴男子,男子灰布襕衫,鞨巾束发,作文士打扮。
男子正是周怀通。
驴儿毛灰又多有驳杂,脖子上还系有一枚生锈的铃铛,脊背上一边斜斜地搭着褪色的蓝布鞍与一个灰布包裹,一边挂着磨得发亮的竹编书箧。
周怀通用指节抵着衣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又抬眼看了看日头。
烈日当空,当是午时了。
周怀通把灰驴牵到一棵枝叶繁盛的古槐下,将牵绳系在一根还算粗壮的低枝儿上,转身从灰布包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和一个牛皮水袋。
周怀通理了理干粮,如今半张饼了,水袋里的水也只剩薄薄一个底儿了。
周怀通很是后悔。
方才转过巷口茶寮,他怎得不多买几碗茶吃?偏盯着人家茶寮墙壁上的诗联赏了半天。如今想要走出这山野,只怕是水粮难支。
吃罢半张干饼,周怀通起身又从蓝布鞍的褂兜里摸索几把掏出几个干瘪的萝卜头来。
周怀通将萝卜头递到灰驴嘴边,一手摸着驴额白毛,叹道:“驴儿,跟着我可怜你了,待入前县,我去为你收些豆皮来。”
风吹铃动,一阵珠串触动之音隐于铜铃声下轻鸣。
周怀通循声望去。
只见那人着百纳衣,秃头黑面,长须灰白,手持念珠,颇具仙风。
是位苦行僧。
那僧人看了看天时,半阖双目,嘴唇微动,拨转念珠念了声梵语。转身朝周怀通走来。
苦行僧合掌欠身:“阿弥陀佛。”
周怀通忙恭肃回礼:“法师安好。”
苦行僧复又欠身托起金钵:“贫僧路过此地,唯见施主一人,天燥口干,欲化清水一钵。”
周怀通了然,合掌还礼,忙起身绕过灰驴,将牛皮水袋掏了出来。
“法师莫要见怪,路远天燥,所携水寡,仅余此些许,敢请笑纳。”周怀通捧起牛皮水袋将水倒尽,面露赧色。
“多谢施主。”
待用过水,收起钵,二人沿着槐木小道同行。
苦行僧托着钵,周怀通牵着驴。
“敢问大师从何而来?”
“从来处来。”
“去往何处?”
“往去处去。”
“来此何事?”
“随缘而至。”
“请教法师法号?”
“所谓名姓,皆是虚妄,施主何必要问。”
“……”
周怀通掩鼻轻咳,暗赞:果真是大师,不可同凡世人语。
清风掀起草屑,灰驴打了个“咴儿”。
“阿弥陀佛,驴儿可是累了?”
只见苦行僧侧身垂手轻抚驴额,哪里还有半分九天悬佛的样子?
周怀通:“……”
“施主,”苦行僧转身面向周怀通淡笑:“此驴儿颇具灵性。”
“灵性?”周怀通错愕一瞬。
“莫不是此驴儿能修成什么山精大王?”周怀通摇首笑问,继而又看向灰驴暗自玩笑道:“驴儿啊驴儿,若你真能修成正果,我便将豆皮换作豆饼来孝敬你。”
那些山精鬼怪的传闻周怀通幼时从话本子里,说书人处也听过,可若说真,周怀通自是不信。
苦行僧摸须长笑:“施主说笑了。”
“那法师所言“灵性”是为何?”周怀通好奇复问。
“识人认门,颇有宝运。”苦行僧深深地看了灰驴一眼,眸中满是高深。
“既如此,我便将此驴儿献于法师如何?”周怀通注意到苦行僧的破旧鞋履,好心地地将牵绳捧至苦行僧面前。
“阿弥陀佛。”苦行僧摇首抒禅:“破钵盛于半捧霜,芒鞋踏碎千山月,贫僧周游四国,孑然一身,自空门中来,往极乐中去,身外之物俱虚俱妄。”
罢了又补一句:“施主,此驴儿与你有缘,今后万望善待,切莫假于他人之手。”
周怀通捧着牵绳,脑海中细细琢磨着苦行僧的话,似有所悟。
“敢问法师,四国孰苦?”周怀通驻足拜问。
“贫僧只管传经布施,普度黎民,众生平等,无有高下。”苦行僧停步作答。
“若真有真佛,为何众生仍苦?若真有极乐,法师何故四国漂泊?”周怀通心有戚戚,脱口落寞之言。
“阿弥陀佛。”苦行僧并不作答,念了句梵语便合掌缓步离去。
直待身形渐远,似隐没于槐林,这才缓缓飘来一句平和禅语,似真似幻。
“心中有佛,处处是佛,佛即众生,身在极乐。”
“众生即佛,身在极乐……”周怀通默默呢喃着这句话。
“我欲行极乐寻得真佛普渡世人,乃不知众生即佛实在渡我。”
周怀通一瞬顿悟,忙朝着苦行曾远去的方向垂身作揖拜谢。
“多谢法师,怀通了悟!”
他自幼苦学,六岁随叔父辗转知天下事,见百姓苦,遂立志匡扶太平,十三岁入汴京,十五岁为鸿胪寺卿公仪硒收做门生,十七岁远赴朔方拜入晏九修门下,多番辗转,只为考取功名,造福百姓。
今两次不中,他便灰心自弃,今日这般憔悴面目,有何颜面再回朔方拜见老师?
今偶遇法师点拨,必是天不亡我,我心怀天下,欲壮国安民,即使无能入朝为官,也可如法师一般坚守本心,或讲学济世,或助苦济穷。
悠悠天下,岂无我用?
想通此处,周怀通只觉天高气爽,浑身舒泰。
再看过一眼青峦山川,牵着灰驴往反方向去了。
入夜,圊虢边境,西郊小道。
匆匆步履盖过被风揉碎的细碎虫鸣,一队人影贴着垣壁滑过。
领头男子看了眼檐角悬垂着的褪色酒旗,利落地越过竹篱笆翻身入院。
一行人极快地走向院中东侧的小篱,领头男子拨开垂藤杂草,朝着显露的枯井纵身跃下。
其余十数人皆随其入井,领头男子轻车熟路地穿过实洞道,走至一扇暗门处。
见内里并无声响,领头男子眼眸微眯,攥着短刀,抬手做了个停顿的手势,余下人皆弓腰拔剑以待。
“嘭——”收到领头男子示意,近卫抽刀劈开暗门。
暗门大开,一室潮浊之气,屋内漆黑一片,不见半分幽光。
领头男子暗叫不好,近卫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将屋内的壁灯点亮。
只见屋内人去楼空,除了些许日用桌椅,余下机密信件半分不剩。
“夜渡人呢?”领头男子气急,随手抓来近身的手下,扯着他的衣襟责问:“你这报的是什么信儿?”
手下忙抓着领头男子的手求饶:“大人饶命,饶命啊,小的真的接到消息说菩使大人往这儿来了,但……但这二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小的真的不知……求大人饶了我!”
“大人!大人快看!”近卫举着火折子忙朝领头男子禀报。
领头男子将手下丢在地上,三两步移到壁前察看。
随着火光越近,暗门右侧石壁上的斑驳刮痕也越发清晰。
“是打斗的痕迹。”近卫仰面禀报。
“看来有人比咱们快……”领头男子摸了摸刮痕,越发眼神阴冷。
虢国西郊水林。
马蹄声纷杳而至,领头男子勒缰驻马,身后一骑马队皆身身着劲装,黑笠覆面,静停在后。
水面停着两叶乌篷船,沿岸的搭台上正有几人搬挪物资箱货,为首的长袍男子正逐一清点。
“乔长使何处去?”领头男子翻身下马,扬声问道。
乔长使闻声冷哼一声,并不看他,只自顾自在卷册上勾画数目,又张口讥讽:“可接到菩使了?怎得不见人?”
领头男子咬牙握拳,愤懑不已:“我去晚一步,已不见菩使。”
“现下没接到菩使,反倒连夜渡人和文书信件也丢了!”乔长使继续挖苦。
“此事未成,在我,我自去领罪,可你何故弃我早逃?”领头男子眸色越厉。
“若非你办事不利,我又岂会深夜迁离?如今虢国情报暗点已然泄露,裘宾鸿这条暗线已断,主人经营多年而今皆付之一炬。”乔长使将卷册揣入怀中又言:“我可奉劝你,圊国朝廷如今将我这条线截断,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烧到你了!而今主人将我召回,虢国线是弃是留……也未可知。”
闻言,领头男子心中大骇,登时冷汗爬脖,吞了吞口水又道:“你是说,是圊国人带走菩使?”
乔长使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领头男子几欲站不住,圊国将菩使截了去,那主人要找那东西的下落便在圊国手里了,若是菩使为保命招供了,那自己还有命活着吗?
领头男子颤抖着声音问:“主人欲寻的东西……”
“下落已明,数日前我便派人寻之。”
“那便好,那便好……”领头男子忙擦了擦额间的冷汗。
“另有,”乔长使顿了顿又叮嘱道:“”此后虢国并不太平,你谨慎行事。”
“同圊国有关?”领头男子反应过来问道。
乔长使隔着朦胧树影看着西郊小道那处小院燃起熊熊火光,只缓缓吐出四字。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