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静兰轩内，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与窗外透进的暖阳交织。
李嬷嬷在春桃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气色虽仍有几分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
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她亲手熬煮的红枣粥，粥面氤氲着的热气，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暖意。
“王妃。”李嬷嬷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沈昭昭正执笔，教春桃抄录一张新的药方，闻声立刻放下紫毫笔，快步上前扶住她的另一只手臂，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嬷嬷，您这身子才刚好，怎么就下床了？该多歇两天的。”
李嬷嬷却笑着摇了摇头，浑浊的眼底泛起一层水光，执意将食盒递到她面前：“老奴这条命是王妃您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若不亲口说声谢，这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憋得慌。”她顿了顿，看着沈昭昭清丽温婉的脸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了声音，一句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王妃，您别怨王爷待您冷淡……其实，王爷他……他早就在意您了。”
沈昭昭扶着她的手微微一僵。
李嬷嬷像是没察觉，继续说道：“就说那晚，您费心熬了粥送去给王爷喝，老奴当时也以为王爷不会入口。可谁知，您走后，王爷不仅喝了，还立刻让周管事去查了您母亲当年在边关，以医术救下遇袭将军的旧案呢！”
“哐当”一声轻响。
沈昭昭指尖一颤，那管价值不菲的紫毫笔应声滑落，笔尖的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砸开一朵刺目的墨花，瞬间毁了那半张工整的药方。
她的脑中轰然作响，仿佛有惊雷炸开。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夜，顾宴之毫无防备地喝下她亲手煮的粥，并非一时兴起的信任，更不是对她所谓“冲喜王妃”身份的妥协。
而是在那之前，他早已将她的底细，她母亲的过往，查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信她，而是信她母亲沈将军留下的忠勇之名，信她沈家世代的铁骨。
春桃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正想追问细节，却被反应过来的李嬷嬷一把捂住了嘴。
“哎哟！瞧我这张破嘴！”李嬷嬷脸色瞬间煞白，仿佛泄露了什么天大的机密，懊悔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慌忙躬身告退，“老奴多嘴了！王妃您歇着，老奴告退！告退！”
话音未落，她便仓皇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屋内转瞬只剩下主仆二人。
春桃还想说什么，却见沈昭昭怔怔地站在原地，双手动也不动，唯有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心跳如擂鼓，一声声，震得她耳膜发麻。
他不是不信她，他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信了她。
只是那个男人，那个权倾朝野、心思深沉的战王，连这点微末的信任，都不屑于言说，不屑于让她知晓。
这发现，比知道他厌恶自己，更让她心头翻江倒海。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热，沈昭昭才刚平复下心绪，周管事便带着满面春风地来了。
“给王妃请安。”周管事躬身行礼，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王爷方才下了令，将王府闲置的东跨院拨出来，即刻起改作‘王府医堂’。王爷说了，今后王妃可在此处收徒授业，悬壶济世，所需一应药材、器具，皆由王府库房直供，不受任何掣肘。”
沈昭昭再度愣住了，她扶着桌沿，秀眉微蹙：“王府医堂？我……我从未向王爷提过此事。”
她只是在给李嬷嬷诊治时，随口跟春桃感慨过一句，说女子学医多有不易，若有机会，当设一处医堂，专收那些有志学医却报国无门的女子。
周管事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微微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钦佩：“王妃您确实没提过。但王爷说，您曾说过一句话——‘女子学医，不该被世俗所拦’。王爷，记下了。”
“王爷记下了。”
这五个字，像一道暖流，毫无预兆地撞入沈昭昭的心房。
那些她自己都快忘了的、随口而出的感慨，那个冷漠孤僻的男人，竟然都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并且，还为她付诸了行动？
她以为的自言自语，原来，一直都有一个认真的听众。
心头那片因李嬷嬷的话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此刻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缓缓抚平，只剩下阵阵滚烫的余温。
夜幕降临，静兰轩的烛火如豆，映着沈昭昭有些失神的侧脸。
今夜，顾宴之没有像往常一样召她去主院侍疾，也没有派任何人传来一言半语。
白日里李嬷嬷说漏了嘴，他定然是知晓了。
他是在恼怒吗？
恼她知道了他的暗中调查，恼他的心思被窥破？
沈昭昭心中七上八下，正犹豫着是否该主动去请罪，门外传来了春桃轻快的脚步声。
“小姐！您快看！”
春桃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锦盒进来，眉眼弯弯，喜不自胜：“是王爷身边的小厮刚刚送来的，说是……王爷赏给您，补身子用的。”
沈昭昭心头一紧，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锦盒上。
她伸出微凉的指尖，缓缓打开盒盖。
一股浓郁而纯粹的参香扑面而来，只见明黄色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支形态完美、参须俱全的百年老山参！
这等品相的珍品，便是在皇宫大内，也是千金难求的贡品。
他这是……何意？
是安抚？是补偿？还是……
她的指尖在盒内轻轻探寻，忽然触碰到了一片硬物。
她将老参小心翼翼地捧出，只见盒底的锦缎下，压着半张折叠整齐的素白纸笺。
纸张的质地坚韧，带着一丝冷冽的墨香，是顾宴之惯用的。
她颤抖着指尖展开纸笺，上面只有一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一如其人。
“你说过，药能救人亦能杀人，关键在用药之人。你，用得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用她说过的话来回应她。
不是命令，不是质问，而是一场迟来的，却无比郑重的肯定。
像一场无声的告白，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坚守，看懂了她的道。
沈昭昭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颗被搅动了一天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安放的位置。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静静地洒落进来，映得她眼底清亮如星，水光潋滟。
她终于明白，那个男人不是生来冷漠，不是不会爱，只是他站在高处太久，身边充满了算计与伪装，太久没有人敢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而她，也不是只会逆来顺受的沈昭昭。
她只是在等，等一个能看懂她风骨，值得她交付真心的人。
这一夜，静兰轩的灯火久久未熄。
沈昭昭翻开那本随嫁妆带来的日记本，在崭新的一页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郑重写下一行字：
“原来冷王不冷，只是在等一个不怕冷的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吹干墨迹，心中满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期盼。
连日来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合上日记，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沉沉睡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就在沈昭昭陷入最沉的梦乡时，王府主院的方向，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锐响，像是重物破碎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宁静，紧接着，是侍卫压抑却难掩惊惶的呼喊声。
睡梦中的沈昭昭猛地一颤，那点刚刚在心底燃起的温暖，瞬间被一股彻骨的寒意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