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无缘之坂与不速之客(1 / 1)

甲野打扫着房子。

这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试图通过重复性的、有逻辑的体力劳动,来重新建立起对“现实”掌控感的行为。就像一个遭遇了海难,被冲上荒岛的幸存者,会下意识地开始搭建一个简陋的窝棚一样。这行为本身或许意义不大,但它能提供一种“我还在做事,我还活着”的、虚假但必要的心理安慰。

他将那些尚未开封的、属于“自己”全部家当的纸箱,从一楼的起居室,一个一个地搬上二楼那间他选定的、作为书房的房间。箱子很沉,里面装满了书籍。这很合理,符合他对自己“人设”的认知——一个无论在哪个时空,都会被书籍的重量所拖累的人。

身体是十七岁的身体。虽然也算不上强壮,但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过度消耗的活力。然而,驱动着这具身体的,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疲惫不堪的灵魂。这种灵与肉的、剧烈的“排异反应”,让他的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一种近乎于晕船般的、令人作呕的眩晕。

在搬完最后一个箱子,直起腰时,他不经意间,从书房的窗户望了出去。

天色,变暗了。

不是那种日落黄昏的、循序渐进的暗。而是一种……被某种巨大之物遮蔽了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暗。

他往西南边的本乡方向望去,厚重得如同铅块般的浓积云,正从地平线的尽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向外,疯狂地膨胀着。云的边缘,是如同墨汁般浓郁的乌黑,但在其内部,却不时有惨白色的、如同神经脉冲般的光芒,一闪即逝。

那不是一片云。

那是一头正在积蓄着滔天暴怒的、沉默的巨兽。它在寻找一个出口。一个可以将其内部积压的、那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彻底宣泄出来的出口。

终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如同巨人擂鼓般的声响——闷雷。

紧接着,仿佛是收到了总攻的信号,狂风卷集着豆大的雨点,以一种近乎于“投掷”的姿态,狠狠地砸向了地面。窗台外沿的青瓦,被激烈的雨点击打得,仿佛都在微微颤抖。本乡那边,那片平日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的、属于东京大学的红砖建筑群,此刻,也几乎都融入在了那片灰白色的、混杂着雨水与雾气的混沌之中。

甲野听着雷声,听着风声,听着雨声。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与眼前的末日景象毫不相干的、极其煞风景的念头。

他努力地,在那片正在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不可靠的“未来记忆”之海里,徒劳地搜寻着……

今晚的屋顶……会漏水吗?

2014年7月19日的傍晚六点过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粗暴地打断了东京那恼人的、持续了一整天的蝉鸣。

雨水,肆意地在城市的水泥路面上流淌、汇集,将那些成千上万的、由都市霓虹投下的虚假光斑,冲刷、搅乱成一片片更加虚假的、流动的油彩。

无数张藏在稀疏疲惫的雨伞之下的、仿佛都带着各自故事的面孔,都被这片油彩,整齐划一地,映照成了同一种颜色。

一种混合着疲惫、麻木和无聊的、属于现代都市的颜色。

这就是东京。

第二天。

雨势并未减弱。

甲野简单地吃完了从楼下便利店买来的、毫无温度可言的三明治,又走进了那间被他选作书房的房间。

整个房间,因为这场连绵不绝的雨,而显得愈发阴暗、沉闷。他从一个尚未整理的纸箱里,随手抽出一本书,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读了起来。

这是一种逃离。他自己很清楚。

哪怕经过了一整夜看似平静的睡眠,他的心绪,依旧是一团被无数个死结系住的乱麻。而在这里,在这个由文字构筑的、逻辑严谨的、与窗外那个混乱世界暂时隔绝的避难所里,他可以暂时地,将那个名为“甲野”的、充满了问题的“我”,剥离出去。

时间,也在那一行行印刷精美的文字,和那不断滑动的纸页之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

甲野听到了楼下传来的一阵隐约的门铃声。那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声,显得有些不真切。

他以为是幻听,并未理会。

但那门铃声,却固执地、以一种稳定的、不疾不徐的节奏,不厌其烦地,继续响着。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向下看去。但那片厚重而朦胧的雨幕,像一块被打湿了的毛玻璃,将楼下的一切都扭曲、模糊了,什么也看不真切。

甲野只能下楼。

他走过那会发出“吱呀、吱呀”抗议声的、光线昏暗的走道和楼梯,来到了一楼的玄关。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凑到门上的猫眼,朝外打量。

猫眼那小小的、如同鱼眼镜头般扭曲的视野里,站着一个异乎寻常的陌生人。

那人穿着一件……完全不符合这个季节的、厚重的黑色长风衣。风衣的领子高高地竖起,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头顶,是一把同样是黑色的、尺寸巨大的雨伞。因为光线暗淡,又隔着猫眼和雨幕,甲(GILBERT)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穿透了那片小小的凸透镜,正笔直地、精准地,注视着门内正在窥视的……他自己。

就在甲野的视线与他对上的那一刻,门外的人,也停止了按门铃的动作。

他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种冰冷的、毫无缘由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瞬间缠上了甲野的心脏。

门外的人,仿佛立刻就知道了门后已经有人来了。他不再试图用声音来宣告自己的存在。他只是……在注视。在等待。

隔着那扇看似坚固的门。

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无声的僵持。

空气,仿佛都因为这种僵持,而变得愈发不安定起来。

甲野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谨慎地,隔着门,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陌生人,似乎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微微地、迟疑了一下。

然后,他用一种低沉的、仿佛被雨水浸泡过的声音,开口说道:“……对不起。我可能……找错了地方。”

“需要帮助吗?”甲野追问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多此一举。或许,是出于一种想要打破这种诡异僵局的本能。

门外的陌生人,没有回答。但他做出了一个让甲野更加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对着这扇紧闭的门,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不,谢谢您。”他用那依旧低沉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找到我要去的地方了。谢谢您的好意。”

说完,他便转过身,撑着那把巨大的黑伞,缓缓地,消失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雨雾之中。

甲野依旧站在门后,通过猫眼,凝视着那个黑色身影离去的方向,直到他彻底被雨幕所吞噬。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困惑与寒意的感觉,笼罩了他。

这一切,都太过异常。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找错了地方”吗?还是说……他要找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

甲野回到了二楼的书房。他试图重新拿起那本书,用书中的逻辑与秩序,来冷静自己的思绪。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由陌生人带来的不安,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点一点地,在他心中慢慢地累积、扩散。

而在这份缓慢累积的不安之中,他又一次地,被来自外界的动静所打断。

这一次,是那部手机,发出的刺耳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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