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任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最近赶工期比较忙,温之意将圆明园的创作暂且搁置,熬夜将唐云美工厂的订单完成后,便立刻送往程春良那里进行验收。
程春良对她的手艺自然是十分信任,很快便验收通过。
“等下我让小周把款给你汇过去,这次多亏了你,不然错过了交货日期,可是要赔偿的。”程春良泡了茶,顺手也给她倒了一杯。
温之意接过茶边喝边问:“老师,DK工作室的人是不是来找过你?”
“你说姜荀啊?看来他已经和你聊过了。怎么样,合作还顺利吗?”
温之意苦笑,不想抹了老师的面子,随口回答:“暂时还没有合作,我们还需要磨合。我个人不是很想做这种事,老师为什么要推荐我呢?想找合作,苏乔师姐那边应该更合适。”
程春良一听直摇头。
“DK是难得用心做作品的珠宝品牌,从它的设计理念和产品品质就可见一斑,姜荀那人我很欣赏,也非常清楚他在意的是什么,苏乔绝对不是他的最优选择。之意,有时候眼光要长远一些,胸怀呢,要宽阔一些,只有走出去,才能走得远。”
这些道理她都懂,至于姜荀的为人,温之意觉得不能妄下定论。
“老师的话我会好好考虑,最后是否能够合作,还是要看缘分吧。”
程春良只笑,喝完了茶就邀她一起下操作间,正好温之意有段时间没来了,两人便前后脚走了出去。
这里的人都认识温之意,距她离开已有两个月,见面后大家都格外激动,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让温之意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不过,就在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她发现竟多出了一道意外的身影。
“程老师,他……”
温之意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露出极为吃惊的表情。
为什么姜荀会在这里?
程春良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大惊小怪,带着她慢慢地朝那个方向靠拢过去。
离得近了,温之意便能听到姜荀和旁边匠人的对话,还能看到他们在做的事情。
男人不再是西装革履的矜贵模样,而是换了一身休闲运动装,白衣黑裤衬得他格外清朗,头发也没有用发胶固定,松松散散地揉在头顶,额前有细碎的刘海,服帖地搭在眉间,他时而微笑,温之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左侧嘴角竟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温柔又谦和。
姜荀的身前裹着一条麻布围裙,双手捏着一截金条,专心致志地听对面的老匠人指导。
“昨天和你说过了,不要把它想得太过复杂,花嵌分花丝和镶嵌两种,花丝工艺就是那八种基本技法——掐、填、攒、焊、堆、垒、织、编。镶嵌工艺有六种技法——锼、崩、挤、镶、石闷、搓。至于前期的准备工作呢,首先是在图纸上绘制出你想要做的东西,然后就是压条和拉丝……”
“那我手里的这个,是经过压条之后的成品,对吗?”姜荀问。
“没错,将原料金熔炼成方条,再把金方条放到轧条机上反复压制,直到成为粗细合适的方条状,这一步就算是完成了。”
姜荀听到之后反而皱了皱眉头,放下手里的金条,站了起来。
“我想从压条开始。”
老匠人愣了愣,没想到他居然会提这种要求,因为压条的时候需要用到喷火枪,在高温环境下作业,这种苦活不像是他这样矜贵的人会亲自动手做的。
然而姜荀十分坚定,老匠人没有办法,只得带他去了冶炼间,手把手教他如何掌握喷火枪的使用时间,姜荀没有做过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不得要领,但他不急不躁地练习着,俨然是个刻苦努力的优等生。
温之意远远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异样。
压条过后,就到了比较重要的一个环节,叫拉丝。拉丝需要用到拉丝板,就是那种一个孔一个孔的金属板,所有孔都从大到小依次排列,最粗的是7.62毫米,最细的只有0.1毫米,需要把压条后的金条进行瘦身。当然,金条瘦身和人是一样的,不能急于求成,必须一个孔挨着一个孔地进,最后就变成了许多粗细不一的素丝。
姜荀在老匠人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拉出了一根还算完整的素丝,仅有0.1毫米粗细,就像是人的一根头发丝,光是看着就令人拍案叫绝。
老匠人称赞他很有天赋,学习态度也不错。
“嘿,这有底子的就是不一样,手艺人很多东西都相通,做花嵌和做宝石,感觉差不多吧?”
姜荀略略点头:“是,虽然技巧各有不同,但细节方面还是有相似之处的。都是细致活儿,讲究慢,越慢就越巧,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对咯,对咯!”老匠人连拍大腿称是,“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咱们花嵌最讲究慢工出细活,老祖宗早就说过,要想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敢说,放眼望去,那么多手艺,就花嵌最能磨人,你不按部就班地来,嘿,还就做不出好东西。”
他说话时神情亢奋,连眉梢眼角都飞扬着风采,别提多骄傲了。
姜荀不禁受到了感染,也莫名觉得情绪激动,请他再多讲一些细节,自己好熟悉流程。
“好,好,年轻人就该这样。”老匠人感叹着,神情又变得忧愁起来,“现在的小孩愿意了解这个的越来越少咯,之前送来过几个学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半年时间都不到,差不多走光了,就两个人坚持到现在。要我说啊,生活节奏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这种慢吞吞的活儿,真是不招人待见。”
姜荀沉默下来。
他自小生活在法国,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方式和节奏,对于中国,姜荀的感触并不深,完全不清楚这些年经济的快速发展,对花嵌这种传统手艺的冲击力有多大。前些年,花嵌手艺几乎都要消失殆尽了,也是近几年才开始复兴。
这次回国,姜荀确实是抱着谈生意的心态来的。
他以为只要条件给得优越,一切不成问题,毕竟他向来都是这么做的,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温之意的坚决。
花嵌不是金钱能买到的手艺。
温之意更在乎它的未来,没有未来,什么都不是。
姜荀忽觉心头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了胸口,令他呼吸不畅。
“姜先生。”身后传来一道嗓音,如利锐的光线穿透他胸膛,直直地照进心底,“方便和我聊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