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四,婚期至。红罗绕,唢呐唱,侯府里里外外被喜色装点,家奴们个个贺着三姑娘新婚喜乐。
丫鬟扶着新妇向长宁侯、主母拜别,应尽的礼数都尽过后,她才含羞带怯地上了喜轿。
俞繇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三妹出嫁后,一切都定下了。他环顾周遭始终不见那个人,便唤来一名家奴:“四姑娘呢?”
家奴道:“四姑娘应该还在她的院子里,她说三姑娘不喜欢她,新婚之日就不给她添堵了……”其实不只是俞沁,整个侯府的主仆、姊妹几乎都不喜欢那个瘸子。
俞繇转身去往后院,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还没走到那偏僻的院落,在廊檐下撞见言攸,几日不见,她竟清减到形销骨立,众人都在向俞沁贺喜,偏她一个悄无声息地在暗中窥伺别人的幸福。
其实薛家与侯府议亲,原本是要让薛疏娶她的。那个从中作梗的罪人和她遥遥对望,言攸轻轻扯动唇瓣,勉强喊了声:“阿兄。”
俞繇再不能装作未见,走到她身侧,半垂下眼就能看见她握在身前的那双手,处处透着拘谨和无所适从。
“今日毕竟是大喜之日,清和你……”
言攸死气沉沉地打断他:“阿兄,今日不是我的大喜之日。”
歉疚的话在心里绕来绕去,如何都说不出口,俞繇劝道:“你才十六,不着急的,三妹是真心喜欢薛少卿,清和既然成全了他们,就不要再耿耿于怀。”
苍白、荒诞,慷他人之慨。
他一遍一遍为自己找补,都是在藏匿私心。
言攸微微仰面道:“侯府的人嫌厌我,学宫的人侮辱我,阿兄,我想回雍州,可是……我在雍州的家早没有了。”声音愈发哽咽,视线也愈发模糊。
俞繇劝她:“离了玉京离了侯府你要怎么活?清和,阿兄从没有厌弃过你。”
“阿兄待谁都很好。不厌弃和偏疼是不一样的,阿兄对三姐和对我是不一样的。”
言攸因残了腿,步履蹒跚,她近乎是落荒而逃,在俞繇眼中留下一个可笑的背影,什么尊严、脸面都不存在的。
她在意的,总会被一点点丢掉。
……
言攸没有出现在喜宴上,自从出府之后,俞繇一直没见过她。
亲眷、宾客都沉浸在喜悦之中,言攸哪怕是走丢了,这时候也没人会想起她来。
日暮将临,推杯换盏间薛疏被人灌得半醉半醒,俞繇提醒他们:“薛少卿今日大婚,别真把人灌醉了。”
又是一阵哄然,有人催着让薛疏走,忽的一名家奴火急火燎冲进来扰了氛围,众人俱是不悦,薛疏正色道:“什么事?”
家奴哭哭啼啼诉说:“大人……新房、夫人在新房里……死了!手脚都被人削了!”好多血,到处都是血,还有拿刀的人,他跑得慢一点也许就是小命不保。
霎时间,喧闹退散,酒劲也消了,有人手里的酒杯砸地,哐啷声响,一眼望去个个都怔忪失色。
大喜变大丧,俞繇面色一白,而薛疏已经径直迈出厅堂,大步朝后院赶去,家奴追在后面提醒着危险。
侯府的三姑娘死在新婚之日,俞繇身为兄长跟去看了,刚到门外,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嫁衣的红和鲜血的红纠缠成一片,俞沁横死在床边,而半日未见的言攸一手攥着一角红布,一手握着一把袖剑,脸颊上擦着零星的血。
她眼神痴愣,被薛疏的怒喝声唤回神。
“言清和!你这个疯子!那是你庶姐!”
她滞慢地扭过头去,把袖剑轻轻擦干净后放下,大有缴械就范的意味,“我没疯,不是我杀的……”
薛疏眼尾喋血,那刻毫无理智可言,被仇恨冲昏头脑,迅速冲上前压制住言攸,手指紧紧环绕住她的脖颈,用尽了全力,青筋毕露。
窒息感太强烈,言攸五官皱缩面容狰狞,男子的力气远大过她,任她如何推搡都无用。门口立着一人,赫然是俞繇,她伸出一只手,伸向长兄求救,连指尖都拼命颤抖。
“咳……阿、阿兄,救……”
薛疏的悲鸣盖过她的呼救:“疯子,为我夫人偿命!”
言攸艰难摇头否认。
“不是、不……”
她仍侧目望着俞繇,宽厚待人的兄长眼睁睁看着她被薛疏拿住命脉,脸上寻不到半分怜悯,冷漠的、麻木的,那么陌生。
俞繇站在这里,心神早已溃败,因为一桩婚事、一个薛疏,四妹杀了三妹,还是以那么残忍的方式,还能对他满口辩解。这已经不是家丑二字能掩盖……
言攸快要脱力,挣扎到失去血色、奄奄一息,垂落在地的仿佛不止是手,这些人啊,永远只信眼睛所见,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予,说她是疯子,其实全都是些吃人的鬼。
砰!
命悬一线之际,言攸的贴身丫鬟推倒了薛疏,人撞到床柱后发出闷响,丫鬟见她脖子上被掐出好重的痕迹,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眼睫上也沾着泪,半靠在丫鬟怀里,外面围着一些人,愤愤唾骂着她是毒妇,一个养女竟敢嫉妒姐姐,又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骂她是一个瘸子,早就扭曲了心性……
丫鬟为她争辩:“我家姑娘没有伤人!”
“谁能证明?”
丫鬟的目光扫过许多张脸,最后道:“我可以证明!还有……还有长公子,长公子最了解姑娘,长公子也能证明!”
视线聚集在俞繇这里,他向后退了半步。
言攸猛地咳嗽起来,直到咳出一点血,她泪潸潸地质问:“阿兄,你为什么不救我……往日不是你待我最好吗?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不断重复着“阿兄信我”,又逐渐被俞繇的沉默摧毁。
俞繇最重体面,而彼时全然不顾礼节、仁义,转身、推开人群逃离乱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骂声怎么也止不住,碾追在他身后,能生生压垮人的脊梁。
丫鬟撕心裂肺的喊叫:“长公子——救救姑娘——”
言攸向后蜷缩起身,这些所谓的目击证人,充满恨意的眼神令人心惊。
“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