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秦氏的棺椁刚入土未满一年，靖安侯府的白幡都尚未撤尽，柳傥便急不可待地以“中馈不可无人”为由，将偏房朱氏扶正——斗败了懦弱的江氏、熬死精明的秦氏，这场持续二十年的宅斗，终是朱氏笑到了最后。
朱氏当然是不会把柳庆芸这个小孤女放在眼里的，但她却十分的眼红柳庆芸的这庄婚事，先不说凌家是国公府了，单就是凌家二丫头是当今圣上的贵妃、辅政王明恋的对像。
这那一条算来，嫁进凌家都是有享不完的福、受不完的恩，所以怎么能不让她眼红呢？
与此同时，西院的柳庆芸正将从茶庄里带来的茶饼装进瓷罐。
她指尖沾着茶末，忽然打了个寒颤。程嬷嬷连忙关上窗棂：“姑娘仔细着凉，老奴去给您取一件狐裘来披一下。”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奶娘～无妨的…”她轻声道，程嬷嬷却是听也不听，直接去取了。
银铃正整理带回家来的樟木箱，指尖在衣料上摩挲出细碎的声响。
金玲绢帕在掌心绞出褶皱：“小姐！”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二小姐今日当众说您…”
金玲急得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眶却红了：“府里的人最会看事态风向了，您越忍得，他们越当您好欺——”
“金玲～”柳庆芸截住她的话头，从青瓷罐里拈起一撮茶末，任其从指缝簌簌落下，“你瞧这碧涧明月，若沸水一冲就沉浮失态，还配称‘头春贡茶’么？”她抬眸继续道：“二妹妹不过是说了几句难听话，还真能气着我不成？”
金玲攥着素帕的指节泛出青白，帕子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她张了张口，喉头滚动着那未出口的愤懑，却见自家主子忽地轻笑出声，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傻丫头。”她声音温软，眼底却凝着霜雪般的冷静，忽然轻得像叹息：“这深宅里要人命的，从来都不是明面上的难听话。”
窗外忽有风过，掀得案上账册哗啦作响，柳庆芸顿了顿：“好了，快去帮银铃收拾收拾箱笼吧～”面前的温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主仆二人的神情。
柳庆芸看着依旧懵懂的金玲，她并不指望她能立刻明白其中关窍，这丫头性子直，像团烧着的炭，一点就着。
但该提点的，她仍得提点，免得这傻姑娘被人三言两语激得失了分寸，反倒吃亏，她垂眸，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罢了，银铃心思细些，回头让她给你讲讲。”
金玲怔怔望着主子那样单薄的身量，却像株经年的老梅，任风雪摧折也摧不折骨子里的韧劲。
“奴婢...晓得了。”金玲终于松开紧咬的唇，规规矩矩的应。
这时程嬷嬷抱着刚取来的狐裘踏入内室，一见柳庆芸坐得靠近窗边，顿时眉头紧蹙。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狐裘严严实实裹在柳庆芸肩上，语气里满是心疼与责备：“我的小姐啊！春分时节的风寒最是凶险，稍不留神就要落下病根的！”
她转头望向金玲、银玲，凌厉道：“你们两个怎么伺候的？竟让小姐在这风口上坐着吹！”
金玲闻言，脖子一缩，鹌鹑般低下头去。她平生最怕程嬷嬷训她了，她悄悄抬眼偷瞄了下生气的程嬷嬷，又飞快垂下眼帘，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程嬷嬷见状，有些无奈、但又有些焦急“别杵着了，快去把炭盆挪近些呀～”
柳庆芸喉咙有些干痒，她难受的掩唇轻咳，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透出几分透明感，唇角却噙着温软笑意：“奶娘莫恼了，是我贪看这春色，执意要在这儿坐会儿的，她们说不动我的。”她纤细的手指拢了拢狐裘领口，银狐毛尖儿在风中轻颤，“您摸摸，这狐裘裹着，连手炉都省了。”柳庆芸不忍金玲、银玲挨训，赶紧转移话题。
程嬷嬷闻声神色稍霁，却仍忍不住伸手替她掖紧衣襟。老人布满茧子的手触到柳庆芸单薄的肩头时，眼眶倏地红了：“小姐...”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化作一声长叹，“小姐身子骨本就弱，又遭了罪，可再经不起折腾了，若再添新疾，老奴如何向地底下的老夫人交代呐...”
柳庆芸眸光微黯，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却又很快扬起一抹浅笑安抚着：“奶娘别太忧心了，没有您想的那么严重。”她声音轻柔，却掩不住尾音的一丝轻颤。
程嬷嬷闻言，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掏出帕子攥紧。她望着柳庆芸尖削的下巴和单薄得几乎透光的手腕，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的小姐哎～”她颤抖着伸手，想碰又不敢碰柳庆芸消瘦的脸颊，“这才几日功夫，您就瘦得脱了形...奶娘我看着心疼啊！”话音刚落，一滴泪从程嬷嬷浑浊的眼中滚落，在她粗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她迅速用帕子擦去。
柳庆芸见状，强撑着直起身子，冰凉的手指轻轻拭去老人脸上的泪痕：“奶娘...”她故意眨了眨眼，故作轻松道：“您再这么哭下去，我这病怕是要被您的眼泪给冲走了。”
柳庆芸见程嬷嬷又要落泪，连忙伸手握住她粗糙的手掌。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老人微微一怔，只见柳庆芸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故作轻松的笑意：“奶娘～”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这不该发生的横竖都发生了，这不该瘦的也都瘦了。咱们现在就是把眼泪哭干，也哭不回从前的模样不是？”
她轻轻晃了晃程嬷嬷的手，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倒不如...奶娘给我做点好吃的补补～”说着还故意舔了舔嘴唇，“您熬的汤啊，连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呢！”
程嬷嬷被她这番作态逗得破涕为笑，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小滑头！就会拿话哄老奴开心。”说着用怕子擦了擦眼角，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老奴这就去厨房…”
“好～”柳庆芸眉眼弯弯地应着，却在程嬷嬷转身的瞬间，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她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不自觉地抚上自己消瘦的腕骨——那里还留着几道淡粉色的勒痕，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窗外一阵风吹过，将程嬷嬷的嘟囔声断断续续地送来：“银玲你再去库房取些血燕......我给小姐一起炖了，给小姐好好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