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驿站残墨(1 / 1)

从临安到京城的官道,走了整整二十七天。

凌云霄换了身男装,青布长衫洗得发旧,腰间的断刃用草绳缠了又缠,乍一看像个赶脚的书生。只有那双眼睛藏不住——过桑干河时,她对着河面照过,瞳孔里总映着点冷光,像藏着半截冰棱。

“前面就是落马坡驿站了。”

同行的货郎老李勒住驴,驴脖子上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他指了指前方的土坯房,房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像团乱蓬蓬的头发。“这驿站去年遭过兵匪,早就没人管了,不过里头能避避雨。”

凌云霄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像口湿棉絮,看来是要下大雨。她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苏先生给的暖玉,被体温焐得温温的,玉上的“苏”字被摩挲得发亮。

驿站的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时“吱呀”一声,门轴里的铁锈簌簌往下掉。院子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草叶上还挂着去年的枯梗,脚踩上去“咔嚓”作响。正房的窗纸破了个大洞,风从洞里灌进去,带着股霉味,吹得房梁上的蛛网来回晃。

“我去拾点柴火。”老李扛起扁担往柴房走,“你去屋里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水缸。”

凌云霄走进正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低头看,门槛上有个豁口,像是被刀砍的,木茬子还带着点暗红——是血。她的指尖刚碰到豁口,就听见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断刃瞬间滑到手里。

她放轻脚步,贴着墙根往里屋挪。里屋的门是开着的,门后露出半截青布裤腿,裤脚沾着泥,裤腿上有个破洞,露出的脚踝上有块月牙形的疤——这疤她认得,是被北狄的狼牙箭划的,当年凌家军里不少人都有。

“谁在那儿?”她低喝一声,断刃已经对准了门后。

门后的人猛地转出来,手里还攥着个破碗,看到她手里的刀,吓得碗都掉了。“别、别杀我!”他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的油灯“哐当”掉在地上。

凌云霄看清了他的脸。约莫四十多岁,颧骨很高,嘴唇干裂得像树皮,眼睛却很亮,亮得有点吓人。他的左耳朵缺了半只,是被箭射的——这是凌家军老兵的记号,当年为了区分敌我,不少人在耳朵上做了标记。

“你是凌家军的人?”凌云霄的声音有些发紧,断刃却没放下。

男人的身子僵了僵,眼神里的慌乱变成了警惕:“你是谁?怎么知道凌家军?”

“我是谁不重要。”凌云霄往前走了半步,断刃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我只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往墙角缩了缩,手在背后悄悄摸向什么东西。凌云霄眼尖,看见他背后藏着半截枪杆——是凌家枪法的枪杆,上面刻着个“凌”字,虽然磨损得厉害,却依然能看清。

“这是我的地方,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的声音突然硬了起来,手里的枪杆猛地扫过来,“你要是再逼我,休怪我不客气!”

这一枪用的是凌家枪法的“横扫千军”,枪杆带着风声,却因为力气不足,枪头晃了晃。凌云霄侧身避开,断刃顺着枪杆滑上去,不是刺向他的手,而是用刀背轻轻一磕——这是父亲教的“留手式”,对付自己人时用的。

枪杆“当啷”掉在地上。男人愣住了,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你、你会凌家枪法?”

凌云霄没回答,捡起地上的枪杆。枪杆的木纹里嵌着些暗红的东西,是干涸的血。她用指尖抠了抠,血痂掉下来,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赵”。

是赵伯的枪!当年赵伯后心中箭时,手里还攥着这杆枪!

“这枪你从哪来的?”她的声音发颤,枪杆在手里微微抖。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小、小姐?您是云霄小姐?”

凌云霄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她。

“我是张二狗啊!”男人抓住她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当年在雁门关,是您给我包扎的伤口!您忘了?我中了箭,是您把自己的金疮药给了我,还说……还说等打退了北狄,就教我女儿练枪!”

张二狗。凌云霄想起来了。是个伙夫,做饭的手艺极好,女儿叫丫丫,总爱跟在她身后,喊她“云霄姐姐”。当年丫丫才五岁,梳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总攥着根小木枪,说是要像她一样当女将军。

“丫丫呢?”她蹲下来,扶住张二狗的肩膀,他的肩膀瘦得硌手,像根枯柴。

张二狗的哭声突然哽住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像断了线的珠子:“没了……都没了……京营的人说我们是逆贼,闯进村子里抓人,丫丫为了护着这杆枪,被他们……被他们用箭射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呜咽。凌云霄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她想起丫丫递过来的野果,想起她攥着小木枪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们?”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

“他们要找虎符。”张二狗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张揉得发皱的纸,“赵大哥死前,让我们把这个交给您。他说,这是能证明凌家清白的证据。”

凌云霄接过纸。纸上的字迹是父亲的,笔锋刚劲,却因为仓促,最后几个字有些潦草。上面写着“镇国公府”“密道”“兵符”几个字,还有个画得歪歪扭扭的地图,像是镇国公府的布局。

镇国公。凌云霄的手指猛地攥紧。这是皇帝的亲弟弟,掌管京营,当年正是他下的命令,说凌家通敌。原来父亲早就怀疑他了!

“赵大哥还说,让您千万别信沈副将。”张二狗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她,眼神很急切,“他说沈副将早就投靠了镇国公,把凌家的布防图都交出去了!是他引北狄人进来的,是他……”

“不可能!”凌云霄猛地站起来,断刃在手里攥得发白,“沈彻不会这么做!他要是想害凌家,根本没必要在冰河上刺自己一剑!”

“那是他演的戏!”张二狗也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亲眼看见的!他把您推下河后,就跟着镇国公的人走了,还带走了虎符的碎片!”

两人的声音在空荡的驿站里回荡,谁也说服不了谁。外面突然响起雷声,“轰隆”一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像有无数只手在拍打。

“有人来了!”

老李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带着惊慌。凌云霄和张二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她迅速把地图塞进怀里,和张二狗一起躲到里屋的柜子后面——柜子是旧的,木板上有个裂缝,正好能看见外面。

院子里传来马蹄声,不止一匹,至少有五匹。接着是脚步声,很沉,显然是穿着甲胄的士兵。

“仔细搜!镇国公说了,一定要找到那个凌家余孽!”

个粗嗓门的声音响起,是京营士兵的口音。凌云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着断刃的手心全是汗——他们来得好快,看来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

士兵们开始在正房里翻东西,桌椅被推倒的声音、瓷器破碎的声音混在一起。有个士兵走到里屋门口,用刀挑开帘子,刀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

“这里没人。”士兵嘟囔了一句,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张二狗藏在怀里的干粮袋“窸窣”响了一声——是块干硬的饼子,被他的胳膊肘硌到了。

士兵猛地回头,刀直指柜子:“谁在里面?出来!”

凌云霄知道躲不住了。她给张二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从后窗走,自己则握紧断刃,准备冲出去——她不能让张二狗有事,他是凌家仅存的老兵了。

“出来就出来!”

张二狗突然推开柜子门,手里攥着半截枪杆,朝着士兵冲了过去。“小姐快走!别管我!”他的声音很大,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士兵们没想到他会冲出来,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张二狗已经抱住了那个粗嗓门的士兵,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胳膊上——他没了武器,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拖延时间。

“找死!”士兵怒吼着,刀从张二狗的后心刺了进去。

血顺着枪杆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变成淡淡的红。张二狗却没松口,直到身体软下去,牙齿还嵌在士兵的胳膊上。

“张大哥!”凌云霄目眦欲裂,握着断刃就要冲出去,却被老李死死拉住。

“小姐不能去!”老李的声音发颤,却把她往后面的柴房拽,“他是为了让您活才死的!您不能辜负他!”

柴房的角落里有个地窖。老李掀开地窖的木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快下去!我引开他们!”

凌云霄看着老李布满老茧的手,又看了看里屋倒在血泊里的张二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必须走,这是张二狗用命换来的机会。

“多谢李大哥。”她深深看了老李一眼,转身钻进地窖。

地窖的木板刚盖好,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老李的喊声:“人在这边!往西边跑了!”接着是马蹄声,朝着西边的方向去了。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木板的缝隙透进点微光。凌云霄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的地图被泪水打湿了一角,上面的“镇国公府”四个字变得模糊。

她想起张二狗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赵伯后心的箭,想起父亲临终的嘱托。原来这三年,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还有那么多凌家的旧部,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凌家的清白。

地窖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凌云霄摸出断刃,在黑暗中擦了擦上面的泪渍。刃口的缺口硌着指腹,像在提醒她——不能哭,哭解决不了问题。要报仇,要查真相,要让那些死去的人瞑目。

她从怀里掏出苏先生给的玉佩,贴在胸口。暖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像股微弱的火苗,却足以驱散地窖里的寒意。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推开木板,爬了出来。

驿站里一片狼藉,桌椅倒了一地,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淡了,却依然能看出形状。张二狗的尸体还躺在里屋,眼睛睁着,像是在看着什么。凌云霄走过去,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给他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

她在院子里找了把铁锹,在驿站后面的槐树下挖了个坑。坑挖得很深,能遮住风雨。她把张二狗放进去,又把那杆赵伯的枪插在他身边——这是他生前最宝贝的东西,该陪着他。

埋好土,她对着坟头深深鞠了一躬。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槐树叶上的雨滴落在坟上,像在为他送行。

“张大哥,你放心。”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一定会找到真相,让镇国公血债血偿。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牌位,回雁门关看看。”

走出驿站时,天已经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官道上洒下片金光。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是个小村庄,像幅安静的画。

凌云霄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脚步很稳。怀里的地图被她用油纸包好,贴身藏着;腰间的断刃裹得更紧了,却依然能感觉到那股冷冽的光。

她知道前路更难了。镇国公已经盯上了她,京营的士兵随时可能出现,沈彻的立场依然是谜。可她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走。父亲的枪,赵伯的箭,张二狗的血,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善意,都在陪着她。这些东西,比最坚固的甲胄更能保护她,比最锋利的兵器更有力量。

前面的官道蜿蜒着伸向远方,像条没有尽头的路。凌云霄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暖得像父亲烤的红薯。她攥紧断刃,加快了脚步——京城就在前方,真相也就在前方。这一次,她不会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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