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巷刀影(1 / 1)

江南的雨是缠人的。

它不像雁门关的雪那样来得凶,而是细蒙蒙的,沾在青石板路上,洇出片深灰色的湿痕。凌云霄踩着这样的湿痕走过三家酒肆时,肩头的粗布短褂已经潮了大半——这是她在江南的第三个春天,身上的旧伤在梅雨季里总隐隐作痛,像有根细针在骨头缝里慢慢钻。

“霄娘,今儿的米要早些卸!”

码头管事的吆喝声从身后传来,带着米酒的甜香。凌云霄回头时,肩上扛着的半袋糙米晃了晃,她却稳稳地没让米洒出来。这副力气是在桑干河沿岸练出来的——当年从冰河爬上岸后,她靠给船家扛货换干粮,最开始连半袋米都扛不动,如今百斤重的米袋压在肩上,脚下的青石板还能踏出平稳的节奏。

她把米袋卸在“老顺记”的粮仓门口时,掌柜的正用粗布擦柜台。柜台是酸枝木的,被几代人摸得发亮,角落里摆着个青瓷瓶,插着枝刚摘的红梅——江南人爱这些精巧玩意儿,连打架都讲究“点到即止”,不像雁门关,一刀下去就得见血。

“霄娘,给。”掌柜的递过来块桂花糕,油纸包着,还热乎着,“刚从对街糕团店买的,你尝尝。”

凌云霄接过来,指尖触到油纸的温热,心里微微一动。三年前在冰河上,她最后闻到的味道,是父亲烤红薯的焦香;如今在这江南雨巷,鼻尖萦绕的却是桂花的甜——这甜太软,软得让她偶尔会忘了自己是谁。

“谢掌柜的。”她把桂花糕揣进怀里,转身要走,却被掌柜的叫住。

“霄娘,你看那边。”掌柜的朝街对面努了努嘴,声音压得低,“那几个面生的,从早上就在茶馆坐着了。”

凌云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街的“听雨轩”茶馆里,临窗的桌边坐着三个男人。他们穿的绸缎衫子在江南不算稀奇,但腰间的玉佩却透着股生硬——玉佩是新雕的,边角没被盘出包浆,更像是临时挂上去的,为了显得“像”个江南富商。

最扎眼的是他们放在桌上的茶杯。江南人喝茶讲究“浅斟”,杯子只倒七分满,他们却把茶杯倒得满满当当,茶沫子溢在桌面上,也没人用茶巾擦——这不是富商的做派,倒像是习惯了大碗喝酒的武人。

“知道了。”凌云霄低声应着,转身扛起空麻袋往码头走。经过茶馆门口时,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三人的靴底——靴底沾着河泥,泥里混着点青黑色的碎屑,是码头仓库特有的青石板磨出来的粉。

他们在盯码头。

回到码头的工棚时,老陈正在补渔网。老陈是个跛子,右腿比左腿短半寸,据说是年轻时跟海盗打架伤的。他见凌云霄进来,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映得他脸上的刀疤发红。

“刚才看见那几个外乡人了?”老陈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眼神直勾勾的,不像来喝茶的。”

凌云霄没说话,从墙角拖出个木盆,往里面倒了些糙米。这是她攒下的口粮,打算明天去城外的破庙,分给那些逃难的孩子——其中有个叫小石头的,总说她长得像自己牺牲的姐姐,每次见了都要把偷偷藏的野果塞给她。

“前儿个漕帮的人来说,最近有批货要从咱们码头过。”老陈用锥子穿透渔网的破洞,“说是南边来的丝绸,可我听人说,夜里有快船往仓库运铁料。”

铁料。凌云霄的手指顿了顿。江南的铁矿都在临安一带,往北方运铁料得有官府的路引,私下运铁,跟私藏兵器没两样。

“跟咱们没关系。”她把糙米铺平,用布盖好,“咱们只管扛货挣钱。”

老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工棚里只剩下渔网的丝线穿过布眼的“簌簌”声,还有外面雨打棚顶的“滴答”声。凌云霄摸着腰间的断刃——那是凤头枪断成两截后剩下的枪头,被她磨成了短刀,刀柄缠着她母亲留下的鲛绡,此刻鲛绡被汗水浸得有些潮。

夜里的码头比白天更静。

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仓库的木柱照出长长的影子。凌云霄蹲在仓库后墙的草垛旁,手里攥着块石子——她从工棚出来时,看见那三个外乡人进了仓库,手里还提着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油纸边角漏出点黑,像是铁器的颜色。

仓库的门没关严,留着道缝。凌云霄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见那三人正围着个木箱子。箱子是铁锁锁着的,其中一个高个男人正用匕首撬锁,匕首划在铁锁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快点!漕帮的人后半夜要来。”矮个男人低声催促,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了闪。

凌云霄的心跳了跳。那刀的样式她认得——刀鞘是鲨鱼皮的,刀柄缠着红绸,是京营斥候常用的“透骨刀”。三年前在雁门关,她见过沈彻的亲兵用这种刀。

他们是京营的人?来码头找什么?

就在这时,高个男人撬开了铁锁。箱子盖被打开的瞬间,里面透出点微光——不是丝绸的光泽,是金属的冷光。凌云霄眯起眼,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是些带着花纹的铁牌,上面刻着模糊的兽纹,像极了……兵符的碎片。

她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父亲留给她的虎符,背面确实有处缺口,当时她以为是常年摩挲磨的,现在想来,说不定是被人故意敲掉了一块。

“找到了!”高个男人拿起块铁牌,用袖子擦了擦,“果然在这里!沈副将说的没错,凌家的老东西,真藏在江南!”

沈彻?

凌云霄的手指猛地攥紧石子,指节发白。三年来,她刻意不去想那个把她推下河的人,可这两个字像根毒刺,扎得她心口发疼。他为什么要找虎符的碎片?是怕她凑齐虎符,还是……另有所图?

“别磨蹭了,赶紧把碎片收起来。”矮个男人往门口看了看,“听说凌战的女儿还活着,就在这附近,要是被她撞见……”

“一个丫头片子,就算活着又能怎样?”高个男人嗤笑一声,把铁牌塞进怀里,“当年沈副将把她推下河,她能活下来就算命大,还能翻天不成?”

话音刚落,仓库的门突然“吱呀”响了一声。

三个男人瞬间拔刀,刀刃对着门口。月光从门缝里照进来,映出个瘦小的身影——是小石头,他手里攥着个破碗,显然是来仓库找吃的,此刻吓得脸色发白,腿都在抖。

“哪来的野崽子!”矮个男人眼露凶光,提刀就要上前。

凌云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草垛后摸出断刃,指腹蹭过刀刃的缺口——这缺口是当年劈开北狄骑兵头盔时崩的,此刻却让她握得格外稳。

就在矮个男人的刀要碰到小石头时,仓库顶上突然落下块瓦片。

“啪”的一声,瓦片在地上摔得粉碎。三个男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屋顶,凌云霄趁机像猫一样窜出去,断刃贴着地面扫向矮个男人的脚踝。

“啊!”男人惨叫一声,摔在地上。高个男人反应过来,提刀劈向凌云霄,刀风带着腥气——这刀杀过人。

凌云霄侧身避开,断刃往上一挑,正挑在对方的手腕上。高个男人的刀脱手飞出,砸在铁箱子上,发出“哐当”巨响。第三个男人想从后面偷袭,却被小石头用破碗砸中了头,碗碎了,他的额头也流了血。

“快跑!”凌云霄朝小石头喊,自己却迎着高个男人扑过去。她知道不能放他们走——他们见过她的样子,一旦跑回京营报信,她在江南就再无容身之地。

高个男人没了刀,却掏出把短匕,直刺凌云霄的咽喉。这招式狠辣,是京营的搏命功夫。凌云霄后仰避开,断刃顺着他的手臂划下去,带起串血珠。男人疼得怒吼,抱住她往墙上撞,她的后背撞在木柱上,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不让匕首靠近。

就在这时,她腰间的鲛绡突然散开,缠在了男人的手腕上。男人愣了一下,盯着鲛绡上的凤凰刺绣,眼神突然变了——那是凌家独有的绣法,母亲当年教过她,说凤凰的尾羽要绣七根,代表“七军护疆”。

“你是……凌家的人!”男人失声喊道。

凌云霄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膝盖猛地顶向他的小腹。男人弓着身子倒下的瞬间,她的断刃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

“说,沈彻为什么要找虎符碎片?”她的声音很冷,像雁门关的冰。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刚要说话,突然眼睛一瞪,头歪了过去。凌云霄低头一看,他的后心插着支箭,箭尾的黑羽在月光下轻轻晃——是透骨箭,京营的制式。

仓库外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

凌云霄心里一沉,知道不能再留。她拉起小石头,往仓库后面的密道跑——这是老陈告诉她的,说是当年防海盗用的,出口在城外的竹林。

跑出密道时,天已经蒙蒙亮。竹林里的露水打湿了头发,小石头还在发抖,却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

“姐姐,你流血了。”他指着她的手臂说。

凌云霄低头一看,刚才撞在木柱上时被钉子划破了,血顺着胳膊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小小的红梅。她用断刃割下块衣角,简单包扎了下,抬头看向远处的城墙——城门口多了几个穿黑甲的士兵,正在盘查进出的人。

“小石头,你先去破庙等我。”她蹲下来,帮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我去去就回。”

小石头攥着她的手,掌心全是汗:“姐姐,你别有事。”

凌云霄笑了笑,这是她来江南后,第一次真心笑。她摸出块桂花糕——是早上掌柜给的,还没舍得吃,塞到小石头手里:“等我回来,给你带新的。”

看着小石头跑远的背影,她转身往码头的反方向走。她知道京营的人来了,也知道他们要找的不仅仅是虎符碎片——他们要找的是她,是那个还活着的凌家女儿。

路过“听雨轩”茶馆时,她看见老陈正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摆着杯冷茶。他见凌云霄进来,往窗外瞥了瞥,意思是有人跟着。

“刚才漕帮的人来报,说仓库被烧了。”老陈用茶杯盖撇去浮沫,“烧死了三个人,不知道是谁。”

凌云霄坐下,接过他推过来的茶。茶水很烫,烫得她舌尖发麻,却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我要离开一阵子。”她说。

老陈没意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推到她面前:“这是我攒的碎银子,你拿着。还有,这个给你。”

他递过来块木牌,上面刻着艘小船,是漕帮的信物。“拿着这个,到了临安,找个叫‘船老大’的人,他会帮你。”

凌云霄看着木牌,又看了看老陈脸上的刀疤——她突然明白,这个总爱骂她“丫头片子没力气”的跛子,早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的码头女工。

“你怎么……”

“你第一次扛米袋时,用的是凌家枪法里的‘沉肩式’。”老陈打断她,喝了口茶,“当年我跟你爹打过交道,他是个好人。”

父亲。凌云霄的眼眶有点热。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父亲,语气里没有“通敌贼子”的污蔑,只有对故人的敬重。

“多谢。”她把木牌和银子收好,起身要走。

“等等。”老陈从灶膛里抽出块烧红的木炭,在桌上写下个字:“苏”。

“去临安找船老大,提这个字。”他把木炭扔进水里,“滋”的一声,白烟升起,“有人在等你。”

苏?凌云霄心里一动。父亲临终前说的“苏先生”,难道就在临安?

她没再多问,朝老陈拱了拱手,转身走进雨巷。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映出她的影子,瘦,但脊梁挺得笔直。断刃在袖中轻轻晃,像在回应她的心跳。

她知道前路凶险,知道京营的人就在身后,知道沈彻的目的不明。但她不怕——她是凌战的女儿,是雁门关的凤凰,就算跌落泥潭,也能展翅高飞。

雨又开始下了,细蒙蒙的,沾在她的发梢。她抬头看了看天,江南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但她知道,总有放晴的一天。就像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带着完整的虎符,回到雁门关,告诉所有人,凌家没有通敌,凌战是个英雄。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听雨轩”的窗户开着,老陈还坐在那里,像尊不会动的石像。她知道,等她走后,他会告诉京营的人,那个叫“霄娘”的码头女工,往南走了。

而她,要往北去。往临安去,往那个藏着真相和故人的地方去。

她的断刃在袖中轻轻震动,像在回应远方的召唤。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被人推下河的小姑娘,她是凌云霄,是要为凌家正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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