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周,南江一中紧张而有序的学习生活已然铺开。重点班(1)班的节奏快得惊人,连下课都弥漫着无声的竞争。陈默坐在靠窗的位置,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凌乱的线条,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艺术楼的方向。那个角落的窗口,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他纷乱的思绪。
“喂,默哥!”沈柯的大嗓门把陈默惊得一跳,“这题你解出来没?物理老头眼神快把我戳穿了!”他凑过来,顺着陈默的目光望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拖长了调子,“原来是在看‘仙女班’啊?怎么,真认识那个冰山美人苏晚?开学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俩那氛围,啧,绝对有故事!”
陈默烦躁地合上草稿本:“别瞎说。不认识。”话虽如此,语气里的失落和困惑却掩饰不住。
“得了吧,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骗鬼呢?”沈柯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要不要兄弟帮你打听打听?艺术班我可有熟人!”
陈默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别太明显。”他需要知道,苏晚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冰冷。那个旧笔盒,被他珍重地锁进了抽屉最深处,像一个被封印的谜题。
沈柯的行动力惊人。两天后,在食堂拥挤的人潮中,他神秘兮兮地凑近陈默:“打听到了,苏晚,艺术班新晋‘冷美人’,专业成绩据说顶呱呱,但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几乎不跟人交流。家庭情况……好像不太好,具体不清楚,她口风很紧。哦对了,跟她走得稍微近点的,就一个叫林小雨的,性格挺活泼。”
陈默默默记下。他开始笨拙地制造“偶遇”。图书馆靠窗的艺术书籍区,他假装找物理资料,目光却锁定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苏晚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阳光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专注得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陈默鼓起勇气,拿着本物理习题集走过去,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清了清嗓子:“同学,请问……”苏晚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瞬间的平静如同深潭。陈默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
“有事?”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问一个陌生人。
“没…没什么。”陈默狼狈地低下头,假装看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苏晚迅速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食堂打饭,他特意排在她后面的队伍。轮到他时,他指着苏晚刚打走的那份糖醋排骨:“阿姨,我也要那个。”端着餐盘,他环顾四周,终于看到苏晚和林小雨坐在角落的小桌。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同学,这里有人吗?”
苏晚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头都没抬。旁边的林小雨倒是热情地招呼:“没人没人,坐吧坐吧!”
陈默刚坐下,苏晚却迅速端起自己几乎没动的餐盘,对林小雨说:“小雨,我吃好了,先回画室。”她起身离开,从始至终,没看陈默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碰壁。苏晚像一座移动的冰山,用最彻底的冷漠在他和她之间筑起高墙。陈默的困惑像藤蔓一样疯长,夹杂着隐隐的心痛。他不信她真的忘了,那双眼睛里偶尔掠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微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而在艺术班,苏晚的世界也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的画技太过突出,第一次静物素描就被老师当众表扬,这引来了某些同学微妙的不快。一个叫李薇的女生,家境优渥,从小接受名师指导,自视甚高。这天在画室,苏晚完成了一幅结构精准、光影细腻的石膏像写生,老师赞不绝口。李薇凑过去看,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听见:“切,也就那样吧,死板,一点灵气都没有,全靠死练。有些人啊,起点低,就只能靠笨功夫了。”旁边几个女生附和着笑起来。
苏晚握着炭笔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却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没听见。她习惯了沉默,习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进画纸里。林小雨看不过去,想反驳,被苏晚轻轻拉住了袖子。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画室门口。陈默是来找老师交一份跨班合作的意向书的(这是他想的新借口),恰好撞见这一幕。看到苏晚低垂着头,承受着无端的嘲讽,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同学,”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目光直视李薇,“艺术鉴赏是很主观的事,但基本的尊重是客观的。用‘死板’和‘笨功夫’评价一幅结构扎实、光影处理成熟的习作,是不是有点……武断了?”他理科生的逻辑思维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语气平和却直指要害。
李薇没想到会被重点班的优等生当众反驳,脸一下子涨红了:“你…你懂什么?”
“我不太懂艺术,”陈默坦然道,“但我懂努力的价值。任何领域的成就,都离不开扎实的基础和持续的练习。轻易否定他人的努力,似乎不是一种值得骄傲的态度。”他的话有理有据,画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李薇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愤愤地转身走开。
苏晚终于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替她解围的男生。陈默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晚的心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一丝久违的、混杂着委屈和酸楚的情绪涌了上来,几乎让她失控。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狼狈,抓起自己的画板,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画室。
陈默看着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刚才那一瞬,他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这让他更加确信,苏晚的冷漠是伪装的。可为什么?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高墙,到底是什么?
傍晚,苏晚一个人留在空旷的画室。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走到储物柜前,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那是她存放珍贵物品的地方。里面除了几张母亲的老照片,就是那个被旧报纸重新包裹起来的铁皮铅笔盒。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拆开报纸。褪色的卡通图案映入眼帘,盒角那个凹陷的痕迹,是小时候和陈默抢着看一本漫画时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指尖抚过冰凉的铁皮,仿佛能触摸到旧日的温度。她颤抖着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几支用得很短、笔杆上还残留着彩色颜料的旧画笔。每一支,都承载着无数个放学后和陈默一起趴在窗台上涂鸦的快乐下午。
“默默哥,你看我画的蝴蝶!”“哇!小晚画得真好看!像要飞起来一样!”
那些无忧无虑的、带着糖果甜味的笑声,隔着三年的时光洪流,清晰地回荡在耳边。苏晚的视线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笔盒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怎么会认不出他?那个照亮了她整个灰暗童年的少年,他的眉眼,他的声音,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里。她只是不敢认,不能认。周屿那双阴鸷的眼睛,如同悬在她和母亲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害怕自己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旧情,都会给陈默带来灭顶之灾。
“对不起……陈默……”压抑的呜咽终于从齿缝里溢出,在空旷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凄凉。她像受伤的小兽,蜷缩在画室的角落,抱着冰冷的旧笔盒,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满心的委屈、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思念。画纸上,未完成的习作静静躺着,光影交错间,映照出一个少女无声碎裂的世界。
窗外,暮色四合。对面重点班的教学楼灯火通明。陈默坐在书桌前,摊开的习题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望向对面艺术楼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面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把打开家里抽屉的钥匙——抽屉里,静静躺着那个与她手中一模一样的旧笔盒的另一半信物。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两颗同样困惑而疼痛的心,在渐浓的夜色里,无声地探寻着彼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