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尚未退去，冬阳便已攀上教学楼的尖顶。它的光芒是清冽的，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空旷的操场上。冻土坚硬，枯草瑟缩，跑道旁残留的雪迹在光线下反射出刺眼的白。然而，这看似冷峻的光线却自有魔力。它精准地捕捉到走廊栏杆上凝结的冰凌，将它们点化成闪烁的水晶；它探进教室的窗棂，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一角投下斜斜的、温暖的光斑，仿佛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岛屿。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学生抱着热水杯快步穿过连廊，他们年轻的脸庞在朝阳下呼出团团白雾，脚步带着青春的匆忙。阳光落在他们肩头，驱散着寒意，也映亮了眼底那份属于清晨的、未完全苏醒的困意与活力。冬日的校园，在朝阳的勾勒下，清冷是底色，而那跃动的身影和窗内的灯光，则是倔强萌发的生机。
姜璐怡抱着一摞刚收齐的数学作业，准备送往办公室交给老师，经过窗子时她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
郑恩泽正趴在桌子上演算物理题，眉头微微蹙着，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滑动。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勾勒出少年清晰的轮廓。听到走廊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姜璐怡的目光，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姜璐怡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加快脚步，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烫。这种隐秘的悸动，是这个处在青春期才悄悄滋生的情绪。
日子终于从考试后的紧张氛围里缓过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和郑恩泽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在课堂上偷偷传纸条、下课追着打闹，但默契依旧未减。遇到难解的数学题，他会把草稿纸推到她面前，用红笔圈出关键步骤；她整理的语文笔记，总会悄悄多抄一份放在他抽屉里；放学后，他们会一起在路上讨论当天的知识点，直到走到分岔路口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有时为了方便学习，郑恩泽偶尔也会在姜璐怡吃晚饭。慢慢地，郑恩泽竟然成了姜家的常客，甚至成了“家人”。
“阿姨做的糖醋排骨简直是人间绝味！”周五晚上，郑恩泽捧着饭碗，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不清地说，“比我妈做的好吃一百倍！”
“好吃就多吃点。”姜妈妈笑着给他夹了块排骨，眼神里的喜爱毫不掩饰，“以后每周五都来家里吃饭，阿姨给你做。”
“谢谢阿姨！”郑恩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转头冲姜璐怡眨了眨眼，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姜璐怡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了他。自从上次郑恩泽帮姜爸爸修好了卡住的书架，他就成了姜家的“编外成员”——周末一起写作业，傍晚去图书馆占座，甚至会跟着姜璐怡和妈妈一起逛超市。
超市里的白炽灯明亮得有些晃眼，姜璐怡推着购物车，认真地核对购物清单：“家里的牛奶快没了，要买点纯牛奶。”
“买酸奶吧！”郑恩泽从冷柜里拿出一盒草莓味酸奶，献宝似的递过来，“这个牌子的酸奶好喝，上次你说喜欢草莓味的。”
姜妈妈在旁边笑着打趣：“我们璐怡的喜好，你比我这个当妈的都清楚。”
姜璐怡的脸颊瞬间泛红，连忙抢过酸奶放进购物车：“妈，你别乱说。”
郑恩泽却毫不在意，反而得意地扬起下巴：“那是，我们可是‘学习搭档’，当然要互相了解。”他弯腰从货架上拿下一袋薯片，“这个烧烤味的你也爱吃，对吧？”
看着他熟稔地挑选自己喜欢的零食，看着妈妈欣慰的笑容，姜璐怡的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暖暖的。这种融入彼此生活的亲密，让她觉得安稳而踏实，却也隐隐有些不安——太过亲近的距离，似乎正在越过友情的界限。
这份不安，在周一的课间被彻底点燃。
林薇薇神神秘秘地拉着姜璐怡躲到教学楼后的香樟树下，压低声音说：“璐怡，你有没有听到最近班里的议论？”
“议论什么？”姜璐怡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家都在说……你和郑恩泽在谈恋爱！”林薇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又有些担忧，“说你们天天一起上下学，周末还一起去图书馆，郑恩泽甚至还去你家吃饭！刚才我去办公室交作业，还听到隔壁班的老师在问咱们班的班主任呢！”
“什么？”姜璐怡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就是普通同学，一起学习而已！”
“是啊，我知道啊，你们在学校里干什么，几乎我都在。写作业、讨论题、背书、听写单词、吃饭……就连你俩闲聊天我也在。”林薇薇拍着胸脯说。
“是啊！那他们为什么要乱说？”姜璐怡一脸不解地问。
“可别人不这么想啊。”林薇薇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俩走得太近了，又是在高中这个节骨眼上，难免会被人说闲话。上次月考你俩都进了年级前十，就有人说你们是‘早恋互助小组’呢！”
“早恋互助小组？”姜璐怡只觉得荒谬又委屈，眼眶瞬间红了，“我们明明是在一起学习啊！”
“我知道，但别人他不会这么想。”林薇薇看着她泛红的眼睛，语气认真，“璐怡，你还是注意点吧。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老师和家长对这些事儿特别敏感，万一被请家长就麻烦了。而且女生嘛，总是更容易被议论的，重要的是这样会影响到你的学习。”
林薇薇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姜璐怡心里的暖意。她知道好友是为自己担心，也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在这个以成绩为唯一标准的年纪，“早恋”两个字像贴在身上的标签，会瞬间否定所有努力，甚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从那天起，姜璐怡开始下意识地和郑恩泽保持距离。
早读课上，郑恩泽像往常一样把英语笔记推过来，想和她核对单词拼写，姜璐怡却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低声说“我自己有记”，就把头埋进了书本里。郑恩泽愣了愣，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手里的笔记停在半空，半天没回过神。
课间操结束后，郑恩泽拿着物理卷子追上来，兴奋地说：“刚才那道电磁场的题我想通了，步骤应该是这样……”话没说完，就看到姜璐怡加快脚步和同学并肩走远，只留下一句“上课再说吧”。
午饭时，他端着餐盘走到姜璐怡的座位旁，刚想坐下，就听到她轻声说：“这里有人了。”抬头一看，旁边明明空着两个位置。郑恩泽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低头吃饭避开目光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
学校里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刻意的疏远像一层薄冰，隔在两人之间。可回到家里，姜璐怡却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会把切好的橙子第一块递给郑恩泽，会在他解不出数学题时耐心讲解，会在他趴在桌上休息时悄悄给他盖上毯子。
周五晚上在姜家写作业时，郑恩泽揉着酸痛的脖子抱怨：“这道解析几何题也太难了，我算了三遍都不对。”
姜璐怡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凑过来看他的草稿纸：“哪里错了？我看看……哦，这里的斜率算反了，你看，应该是负的二分之一，不是二分之一。”她的指尖轻轻点在草稿纸上，距离他的手只有几厘米，带着熟悉的温热。
“还是你厉害！”郑恩泽瞬间眉开眼笑，像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发，“果然没有你解不出的题。”
姜璐怡没有躲，只是嗔怪地拍掉他的手：“别总揉我头发，都乱了。”语气里带着自然的亲昵，和学校里的冷淡判若两人。
郑恩泽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心里的失落稍稍缓解。他不是没有察觉学校里的疏远，但每次看到她在家里体贴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可能是最近的学习压力太大了吧。”他这样安慰自己，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淡淡的痕迹，“她肯定是最近学习太累，所以在学校不太想说话。”
他看到姜璐怡的语文笔记本放在桌上，顺手拿起来翻看，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重点内容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翻到某一页时，看到上面贴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和自己上周夹在她书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这片叶子你还留着啊？”郑恩泽笑着问，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些。
“嗯，挺好看的。”姜璐怡的脸颊微红，伸手想把笔记本拿回来，却被郑恩泽按住了手。
“璐怡，”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在学校里为什么总躲着我？”
姜璐怡的心跳瞬间加速，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没有啊，不是和以前一样嘛。”
“那，那今天中午吃饭时，你旁边明明有位置，我想跟你们一起坐着吃饭，你干嘛说那里有人？”郑恩泽疑惑地问。
“那是因为……因为……”姜璐吞吞吐吐地还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原因。
“因为什么呀？”郑恩泽迫切地追问。
“因为……”姜璐怡灵机一动说，“因为我和薇薇在女生间的聊私密话题。”
“哦，这样啊！”郑恩泽半信半疑。“真的吗？”郑恩泽还是有些不放心。
“真的，真的！是你想多了”姜璐怡故意作出不耐烦的样子。
“好，你要是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别忘了我们的终极目标。”郑恩泽做出一个努力的姿势。
“嗯，一起努力。”姜璐怡点点头，心里却泛起一阵愧疚。她不敢告诉他那些流言蜚语，怕他觉得委屈，更怕他会因此疏远自己。只能用“学习累”这个借口，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奇怪的平衡——学校里刻意疏远，家里亲密如常。
郑恩泽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终于放下心来，自我安慰道：“肯定是我太敏感了。”他笑着把笔记本还给她，“快写作业吧，写完我们去吃阿姨做的灌汤包。”
“好。”姜璐怡接过笔记本，低头掩饰眼底的复杂情绪。
太阳沉到了楼群的背后，只留下天际一抹由深及浅的暖色带，像打翻的调色盘，橙红、粉紫、靛蓝层层晕染。西面的墙壁还残留着最后一抹辉煌的金色，而东面的建筑已完全隐没在沉沉的暮霭和自身浓重的阴影里。路灯尚未完全亮起，窗前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书桌。两人并肩坐着写作业，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翻书声，构成了熟悉的夏夜旋律。郑恩泽很快就投入到题目中，完全没注意到姜璐怡在草稿纸角落画的小太阳旁边，悄悄圈起了两个挨得很近的小人，又很快用横线涂掉。
姜璐怡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充满了矛盾。她既贪恋这份朝夕相处的温暖，又害怕流言蜚语带来的伤害；既想和他像以前一样坦然相处，又不得不刻意保持距离。这种小心翼翼的平衡，像走在钢丝上，每一步都充满了忐忑。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郑恩泽会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但此刻，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灌汤包时满足的笑容，看着他解出难题时兴奋的样子，她悄悄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等等，等这阵流言过去，等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只是她没意识到，有些刻意的疏远，一旦开始，就会在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而少年郑恩泽自我安慰的失落，也正如这枯黄的草叶在寒风中瑟缩，白日里融化的雪水此刻重新凝结成薄冰，在暮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里，悄悄累积成更深的困惑。香樟树下的光影流转，见证着这段青涩时光里，小心翼翼却又无比真挚的情谊，在距离与亲近的拉扯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