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跟青竹朝夕相处,五宝才知道她的不容易,每天卯时起身,辰时就坐在铺子里了,午饭和晚饭都在铺子里吃,等到亥时回来,看她乏得紧。
“我给你捏一捏吧!”五宝自告奋勇,不容分说就帮青竹捏起了肩膀。青竹本来还要躲闪,许是太乏,要不就是五宝手上力道恰到好处,实在舒服……从此就习惯了让他每天都这么捏一捏。
“铺子里的人都在议论,奇怪咱们供御的事情为何至今没有回应,说外面有的机坊都拿到织染局的文书了……”
这天五宝边按边说,青竹半天没有回答,“难道是困了睡着了?”五宝心想,轻轻帮她揉着太阳穴。
青竹着急啊!织染局下一节的供御单子里头,就是没有司锦号!自己几次求见刘大人,都见不到人,心里头正为这事烦闷呢!
白天在外头人面前装得胸有成竹,云淡风轻,此刻,实在是绷不住了。
五宝在青竹背后捏着,忽觉异样,忙停了手伸头看她,只见青竹闭着眼,两行泪流了下来!
“啊!姐姐你怎么了?”五宝慌得想去止住青竹眼睛里流淌不息的眼泪,手足无措,轻轻扶住青竹抖动不息的肩膀,青竹情不自禁哭倒在了他怀里。
这是他敬仰的大小姐!一贯镇定自若,待人和气的大小姐啊!司锦号上下都在说,这两年可以没有当家的,不能没有大小姐,她肩上扛着百十号人的生计,几辈子的心血,可她也不过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是他江五宝的妻子!
“明日,我替姐姐去守这个刘大人!”五宝听青竹讲了这些天在织染局吃的闭门羹气不过。
青竹在五宝这里哭了一场,觉得心里面舒畅了好多,听他说的孩子气,不禁失笑。
“你去守着做什么?就算是守到了人家,你又能怎样呢?”
“我只要见着他就问:咱们司锦号的织锦是织得不好还是图样不好?丝线不好还是颜色不好?那么好的织锦你们难道瞎了眼么?为什么不用?!”
青竹斜靠在五宝身上,仰头看着他,五宝对着空气一副与人理论的架势未免天真可笑,但却让人觉得贴心……
忽然心念一动,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五宝问:
“你刚刚说什么?’是织的不好还是图样不好?!‘”
五宝被她严肃的神情镇住了。
“是……啊?”
“我晓得明天该带谁去见刘大人了!”
“谁?我啊?”
“吴师父!”
听说来人是吴居村,刘大人果然答应见了。
吴居村身后低头尾随的是司青竹,扮作仆妇站在门外,听二人见面寒暄,话题渐至关键之处。
“……当日比武会承蒙大人抬爱,命在下总成‘六神大合’图本,着司锦号织成以呈供御之选,居村愧对大人,所作粗鄙不堪入选,实在惶恐啊……”
吴居村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门外的青竹吃了一惊,这不是二人事前商量好的,实在是他心性要强,在意自己的作品,又视刘大人为伯乐知音,落选之后耿耿于怀,久抑难耐之举。
刘大人怜惜吴居村也曾是读书人,为生活所迫才委身织锦行,见他痛苦如斯,心生恻隐,缓缓道;
“你既曾涉经史,自应明见万里,又何必自责?所作未入选……焉知非福啊!”
吴居村听他话里有话,不禁愣在原地。青竹实在忍不住了,进门疾步抢到刘大人面前跪下
“大人,您就给个明示吧!咱们司锦号所呈究竟是哪里不好?当日您在比武会上对织出的小样大加赞赏,对吴师父所作推崇备至,当场命其总成一副为供御之选,样锦呈上贵局也称赞不已,敢问之后为何弃之不用呢?!”
刘大人大惊失色,厉声喝问青竹是何人,当他知道这就是司锦号如今掌事的大小姐时,勃然大怒!
“大胆民妇!当日席间并无女子,你我素未谋面,你从何处得知本大人推崇过什么织锦?!信口胡说!来人,把这二人轰出去!”
青竹急的哀求:
“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若不是事关司锦号上下百余人的生计,我一介女流,何以敢来冲撞您?!您就给我一个说法吧!我回去也好向大家交代,司锦号上下必当以今日落选为耻,励精图治以待来年!”
青竹跪在地上再三恳求,任凭别人拉扯也不起身……这不是平日端庄自持的她,现下她是司锦号的掌事人,背负着百十号织锦匠人的荣辱得失!
“大人,您若肯垂怜,无论什么条件,司锦号都答应!”
刘大人拍岸而起!
青竹他们被赶出了织染局,回来这一路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刘大人何以矢口否认当日席间所言?似乎还对司锦号避之不及?!
吴居村一路出奇地安静。
“大小姐,您今日为司锦号奋而力争,令我等男儿也自叹不如……可这刘大人心深似海,个中隐情不肯对人言,我们……还是算了吧……”
夜深人静,吴居村再三品味刘大人的话,心生寒意。
“焉知非福……”
司青竹在织染局经历了心绪激荡的一天,白天在铺子里还一直咬牙撑着,晚上回到屋里,看见迎面而来的五宝就瘫倒了,五宝忙一把抱住,扶上了床。
她在他怀里啜泣着,怪自己没用……
五宝心疼地揽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看她每日辛苦忙碌,纤细的肩膀撑着千斤重担,自己却帮不上忙……
次日一早,五宝听里间的青竹迟迟没有起身,想她昨日那么乏,难得多睡会儿,不忍心吵醒她,直到下人在门外禀报说吴师父求见,五宝和青竹忙收拾齐整,开门把人请了进来。
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吴居村!
吴居村看江五宝在场,欲言又止,五宝正欲借故避开,青竹叫住他,对吴师父说:
“吴师父有话请说,我夫妻凡事共同担待。”
吴居村听了不再顾忌,急道:
“大小姐!我想了一夜,那‘六神锦’咱们不可再织!不仅如此,与此相关之图样、意匠纸及花本须得立刻销毁!司锦号上下自此不可再提此锦!”
五宝和青竹一听惊得目瞪口呆!此锦纹样新颖,气象不凡,工艺精湛,就算不能供御,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司锦号出品历来受人追捧,这“六神大合锦”更是被坊间传得神乎其神,即便未入供御之列,也万众期待,如今手上已有数份来订此锦的单子。
“吴师父,此锦是你心血之作,以司锦号最好的织工织成,如今织染局既明示不用,依例我们便可开工趸售。此锦用大量金银线,价格不菲,利润可观,真正是‘织机一响,黄金万两’,咱们怎可自断财路?!”
“不不!大小姐请听我说!我再三揣度昨日刘大人所说,回想当日第一次见这‘六神图’之情形,大小姐,此图样不祥啊!”
二人面面相觑,凝神倾听他细说缘由:
原来这六妖兽均是上古神话中被黄帝收服的各族类图腾,各主刀兵、疾病、灾祸,这些寓意吴居村能想到,别人自然也会想到!刘戚于比武会当日赞那“毕方图”“曲笔藏锋”,可见其已看出六物来历及背后寓意,当日唯有“毕方图”未现凶鸟全貌,与其心中忌惮不谋而合,故而命他总成此锦图样……
“不对啊……这里头有凤凰的嘛!这凤凰是最吉祥不过的,怎么能是凶的呢?”
五宝不解,青竹也有此疑问。
吴居村耐心向他们解释:
众人皆以凤凰为吉祥瑞兽,其实在黄帝时期,东有蚩尤、西有少昊、南有炎帝、北有颛顼。凤凰一图为南方炎帝部落族徽,关于此鸟古语有云:“凤,火精。”是五行中的离火臻化为精,炎黄大战之时,此鸟所过之处火烧遍野,千里焦土,乃第一凶猛之神兽也。黄帝打败炎帝,此鸟被黄帝收服后才化为吉祥瑞兽。
江五宝对吴师父佩服得不得了,这读过书的人“摆龙门阵”都不一样,好有学问啊!
吴居村继续说:
“现在想来,此锦不入选必是这缘故!成锦虽已无文字明示六妖兽之名,但供御之选世人瞩目,观者自会考其来历,今上最忌巫蛊厌胜之术,此锦寓意不良,若被有心之人附会生事,必置司锦号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青竹呆在原地,以她的年纪见识哪里看得出其中利害凶险!可怜自己一支在族中孤立无援,大事无人可以商议,一时乱了方寸,失了主张……
吴居村走后,她望向五宝:
“你怎么看?”
五宝挠挠头说:“我是不懂这图里头的故事,也不晓得一幅织锦能有什么凶险之处……但我娘从前一直说:自己既然是个不知事的人,就要老老实实跟着明白的人走。你若是信吴师父,就照他说的做,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咱们这些人在,啥样的锦织不出来?”
司锦号上下眼见耗时数月的花本被毁,退订赔钱,痛心疾首者有之,心灰意冷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有人来问五宝缘由,他知道事关重大,自始至终守口如瓶,摇头不语。
师傅、师兄们都在感慨:江五宝成亲后果然还是变了,有了心事,与大家在一起话到嘴边留半句,不再是那个心无城府,乐天知命的“江小白”了!
司锦号内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如今的掌事人自断财路,倒行逆施,如果司闵善还是当家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只可惜他如今疯了,被关在地库里。
一开始是他不愿意从地库出来,到后来是家人不敢放他出来。
他赤身裸体,见人就扑咬,无人敢靠近。来探望的族中长辈见状摇头叹息,一个个避之不及,无人肯为司家妇孺主事。
为防他伤人,母亲和青竹让人强行给他戴上了镣铐,想将他带出地库。他抵死不从,脱身后逃回地库,将门从里面死死顶住,任人劝说皆不回应,家人无奈只得在地库门上开了一个口,每日将饭食茶水放在门口由他自取……
红莲产子、青竹成亲,任凭家人苦劝哀求,里头的人皆不理不睬;吴家退婚,织染局毁约,司锦号如浪里行船,那人也坐视不顾。
众人心知肚明,地库里面那人活着,跟死了无异。
红莲看着姐姐和五宝整日为生意和织锦的事奔忙不息,自己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自认也是一个无用之人!
一年了!贡布离开自己一年了!
自做了那次噩梦之后,与贡布的联系就断了!她每日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入睡,期待他再次出现在梦里,可自己越来越难以入睡,即便睡着了,也没有任何他的讯息。
母亲还未进院子就听见了孩子的啼哭声,赶紧进屋抱起哭嚎的娃儿,口里数落着:
“哪有你这样的母亲?!整日地躺在床上,孩子哭成这样,你倒是起来看看呀!”
耳畔婴儿尖利的哭声令红莲心烦,她皱着眉头说:
“您老把他抱走吧!夜夜嚎哭得让人睡不着,姐姐不是要养天赐吗?让他们去养吧!”
“你!真是冤家!”母亲气结,待要发作又心疼红莲也还是个孩子,想她哪里会带娃?如今她情绪不稳,不能跟她急。
“我这就把天赐抱出去,你先好好休息吧!唉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铁梭子不能放在手边!万一伤到孩子可怎么办?!”
说着就要来拿红莲枕边的铁梭子,红莲一把抢握在手里,侧过身背对着母亲。
母亲气得摇头,抱着孩子走了。
母亲望着哭嚎不止的孩子不禁念叨:“唉!跟你娘一样!又是一个头顶生多旋的犟拐拐!小祖宗你那么磨人,真是来讨债的不成?”
这孩子确实气性大,哭了一上午了,不见歇气!喂奶也不止不住他哭号,任谁来抱都不行!
“唉……你和你娘一样都是我命里的克星哦!哦哦哦,不哭不哭哦……”
母亲头疼,抱着啼哭的孩子来找青竹想办法,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指着青儿,难为她遇事永远不急不恼,也总有法子解决。
青竹此刻不在屋里,五宝迎上来问好。
“青儿这会儿不在?”
“她说近日蚕丝大涨,今日要去谈价,中午不回来吃饭。妈您吃饭了没?”五宝答着话,目光已落在母亲怀里那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孩身上。一种近乎本能的怜惜涌上心头,他自然地伸出手:“妈,把天赐给我试试。”
母亲如释重负地将那滚烫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婴儿递过去。五宝接过天赐,动作竟出奇地沉稳熟练——那是幼时带弟弟妹妹磨出来的本事。他并未像旁人那样摇晃拍哄,而是将哭闹的小人儿轻轻托起,脸朝外贴靠在自己宽厚温热的胸膛上,一只大手稳稳托住小屁股,另一只手则轻缓地、有节奏地拍抚着那因哭泣而紧绷的小脊背。
奇迹般,那撕心裂肺的嚎哭竟在几息之间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又渐渐弱了下去。母亲看得目瞪口呆:“咦?!不哭了?!”
“背起走,娃儿就安逸了。”五宝憨憨一笑,顺势将哭歇下来的天赐挪到背上,用一条宽布带熟练地绕过自己肩颈和娃儿的屁股,稳稳束紧。小家伙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他肩头,挂着泪珠的眼睫毛扑闪着,竟真的安静下来。
从此,全家人都知道:天赐哭闹不休了,就去找五宝!红莲白天要补觉把孩子交给他,母亲头疼了也把孩子交给他。这孩子仿佛认准了这方宽厚的背脊,只有他领得住!
五宝背着天赐,照常去机坊织锦。那小小的身躯紧贴着他,随着他投梭、挽花的动作轻轻起伏,在机杼“哐当哐当”单调而有力的节奏中睡得格外香甜。五宝跟人聊天说笑,嗓门洪亮,背上的小人儿睁着一双懵懂的黄瞳,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穿梭的彩线和忙碌的人影,不哭也不闹,小嘴咂巴着,仿佛在品味这空气中弥漫的丝线与汗水的独特味道。
这个长着一双异瞳,满头卷发的小婴儿,就这样在五宝的背上,听着织机撞击的“邦邦”声获得,在机坊嘈杂的人声里获得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呼吸着混合了生丝、染料和汗水的独特空气,感受着匠人劳作时脊背传来的温热与律动。这嘈杂的机坊,竟成了他最早也最安心的港湾。
母亲如今逢人就感叹:“幸亏有五宝!天赐那么磨人的性子,一到他背上就乖得像只小猫崽。他待娃儿那份耐心细致,比亲爹也不差!他啊,是这家里的第二个青竹!是老天爷派来帮咱们的!”
青竹问五宝:“今日又背着天赐去机坊了?他不妨碍你么?不如……以后你就别去织锦了吧。”五宝摇头,眼神坚定:“那不得行!织锦手艺是我的根,停不得!一停功夫就废喽!”他顿了顿,脸上漾起温暖的笑意,“你放心,娃儿乖得很!我看得出来,他也喜欢机坊咧!小耳朵听着织机响,眼睛滴溜溜地看丝线,安静得很。说不定啊,将来也是个‘大王’!”
青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五宝和他背上那个小小身影,画面奇异又和谐
这世上有一种人,好逸恶劳的天性左右不了他,财富地位变化影响不了他;流言蜚语伤害不了他,艰难困苦摧毁不了他。他守着简单纯净的初心,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如今,这份初心不仅支撑着他自己,也稳稳地托起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