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香樟余温(1 / 1)

乔柚的指尖在口袋里蜷了蜷奖状的边角硌着掌心,像一片发脆的枯叶。

她最后看了眼天台入口,那里的光线被楼梯间的阴影切割成碎片,陈建国和林慧的影子被楼道透出的灯光拉得变形,像两块泡发的旧海绵。

风从栏杆外灌进来,卷起林慧散落的一缕头发,飘到纸箱边缘,被一本《唐诗宋词选》的纸页轻轻压住——那是陈盼最宝贝的书,扉页上抄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当时她还笑陈盼酸气,女孩却认真地说:“这是说,想变成风,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走了。”她对身边的棠叙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棠叙“嗯”了一声,弯腰捡起滚到栏杆边的篮球,橡胶表面还留着他刚才攥出的湿痕。他没再看那对失魂落魄的父母,只是把篮球往怀里紧了紧,像是抱着什么易碎的东西。他的球鞋在天台上磕出闷闷的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发飘。

乔柚转身时,衣服后襟扫过一个纸箱的棱角,里面的《现代汉语词典》哗啦啦掉出来半本,露出夹在中间的一张电影票根,是去年上映的《诗词大会》纪录片,座位号是13排7座,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指印,是陈盼当时兴奋地指给她看的:“你看,137,一生情,咱们俩的。”

棠叙弯腰去捡词典时,篮球从臂弯里滑下来,“咚”地砸在水泥地上,回声在空旷的天台上荡开,像一声迟来的闷响。他把词典塞回纸箱,指尖触到书页间夹着的便签,上面用红笔写着“中文系参考书目”,后面列着长长的一串,《红楼梦》《呐喊》《边城》……每本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勾,像是已经读完了。男孩的喉结滚了滚,把篮球重新抱在怀里,橡胶表面的纹路蹭着他汗湿的脖颈,带来一点粗糙的凉意。

下楼的台阶在暮色里显得格外长,乔柚数着台阶的级数,一级,两级,三级……数到第十七级时,她突然想起陈盼家住在十七楼。女孩以前总说:“十七楼好高啊,每次爬楼梯都像闯关,等我考上南方的大学,一定要住一楼,推开窗就能看见花。”当时她还笑陈盼娇气,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娇气,是被十七层的期待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在渴望一点触手可及的温柔。

十三楼平台的窗玻璃碎了一块,是去年陈盼弟弟玩皮球砸的,一直没换。风从破口钻进来,带着楼下烧烤摊的油烟味,混着远处便利店的关东煮香气——那是陈盼最爱的味道,她总说等考完试,要带着攒下的钱,和乔柚去便利店坐一整夜,把所有口味的关东煮都尝一遍。乔柚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酸,她好像看见陈盼就站在窗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衬衫,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五块钱,眼睛亮晶晶地问:“够不够买两串鱼丸?”

走到七楼时,楼道里传来开门声,隔壁的张阿姨探出头,看见他们俩,脸上的八卦瞬间堆成了褶子:“哎呀,是乔柚和小棠啊,听说……”

“砰”的一声,棠叙突然把篮球砸在墙上,沉闷的响声吓得张阿姨缩回了头,防盗门“咔哒”关上了。男孩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篮球在地上弹了两下,滚到他脚边。“别理她。”他哑着嗓子说,耳根红得像被火烧,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乔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想起陈盼说过,棠叙总在她被弟弟欺负时,故意把篮球砸到陈家窗户上,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这个笨拙的男孩,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

风从楼道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纸屑,糊在乔柚的鞋面上。她没低头去拍,只是加快了脚步。

出单元门时,警戒线外的人群还没散,有人举着手机往楼上拍,闪光灯在暮色里亮得刺眼。乔柚听见有人议论:“这闺女就是被惯坏了,不就选个专业吗?”“可不是,我家儿子报志愿,我说学计算机就必须学计算机。”那些声音像细小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棠叙突然往她身前站了站,用后背挡住那些窥探的目光。男孩的篮球服还湿着,贴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乔柚拽了拽棠叙的衣角,他的后背绷得像块铁板,篮球被他攥得变了形。“走吧。”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没说话,只是拽了拽乔柚的胳膊,往小区外走。经过门卫室时,王大爷探出头看了他们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晚报翻得哗啦响。

小区门口的槐树影影绰绰,路灯的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乔柚踢着光斑往前走,书包里的《古代文学史》重点笔记硌着后背,那是陈盼熬夜帮她整理的,每一页都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了重点,红色是“必考”,黄色是“理解”,绿色是“乔柚易错”。女孩当时笑着说:“等咱们去了南方,就坐在香樟树下背书,肯定能过。”

“我们去南方看看吧。”乔柚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棠叙停下脚步,篮球在手里转了半圈,停下时,黑色的橡胶表面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他顶着发红的眼眶,点了点头,喉结滚了滚:“等参加完盼盼的葬礼就去。”

“她说,想在大学的社团里,办一个留守儿童读书会。”棠叙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她说寒假在超市打工时,遇到个跟奶奶来买东西的小孩,连‘谢谢你’都不会写,她想教那些孩子读书,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乔柚的脚步顿了顿,想起陈盼寒假打工时拍的照片,女孩穿着红色的超市工服,站在堆满零食的货架前,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配文是“今天也在为梦想攒钱呀”。可那些钱,最终变成了陈盼弟弟手里的游戏机,变成了林慧口中“给弟弟攒的鞋费”,变成了陈建国那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

街对面的奶茶店还亮着灯,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第二杯半价”。乔柚记得陈盼最爱喝他们家的珍珠奶茶,三分糖,去冰,每次都要让店员多加珍珠。“我们去买两杯吧。”她对棠叙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男孩点点头,把篮球夹在胳膊下,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钱。他的指尖触到一张折叠的便签,是陈盼上周塞给他的,上面用铅笔写着“南方大学中文系提前批申请流程”,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需要监护人签字”那一行,后面跟着个哭丧脸的表情。当时他还拍着胸脯说“我帮你搞定”,现在才知道,有些关卡,不是靠他一个人的力气就能闯过去的。

奶茶店的玻璃门“叮咚”一声开了,冷气混着焦糖的甜香扑面而来。乔柚看着菜单上的“珍珠奶茶”,突然想起陈盼说过:“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就来买十杯珍珠奶茶,喝到饱。”

“两杯珍珠奶茶,三分糖,去冰。”乔柚对着店员说,声音有些发飘。

等待奶茶的间隙,她摸出手机,点开和陈盼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停留在昨天晚上十一点半,陈盼发了个星星的表情,说“乔柚,晚安,明天见”。她当时困得厉害,只回了个“安”,没看见女孩在那之后,又发了三条撤回的消息。

奶茶好了,透明的杯子里,黑色的珍珠在灯光下滚来滚去,像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秘密。乔柚接过奶茶时,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突然想起陈盼总说她手凉,每次都会把自己的暖手宝分给她一半。

两人并肩往街尾走,奶茶的甜香在风里散开。乔柚吸了口奶茶,珍珠在嘴里嚼着,没什么味道。她看向十七楼的方向,那里的窗口依旧黑着,没有亮灯。那个总在窗口等她的女孩,那个把梦想藏在课本里的女孩,那个想变成风去远方的女孩,终究没能等到属于她的那盏灯。

棠叙的篮球在地上滚了滚,停在一盏路灯下,橡胶表面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风卷着远处的车鸣声过来,吹起两人散落的头发,缠在一起又分开。她们谁都没再说话,只是慢慢往前走,奶茶的甜香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巴,像一条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告别。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乔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听见棠叙小声说:“她还说,想在大学文学社里,写一篇关于向日葵的小说。”

乔柚的脚步顿了顿,想起天台上那个被风吹得翻页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的向日葵,花瓣被涂得金灿灿的,像永远朝着太阳。

街尾的转角处,有个卖气球的老爷爷,手里牵着一串向日葵气球,黄色的花瓣在夜色里亮得像小太阳。乔柚突然想起天台上那个向日葵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够了吗?”被暮色模糊,像一句无人听见的叹息。

原来有些向日葵,没能等到天亮,就已经低着头,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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