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虚扶道:“无妨无妨,宁儿快起,入席吧。”他甚至微微侧身,示意内侍在自己御座旁不远为“谢旬宁”特设一席。
那位置,竟隐隐比一些宗室郡主还要靠前。
小北不禁翘唇,还真是亲兄妹,皇上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谢严一家恭敬谢恩,走向为他们预留的席位,恰好经过小北身前。
没来由得,小北心里一紧。低头看着手中青玉杯,这杯子...可真杯子啊。
尽管她面上显得再波澜无惊,心里怎么可能不酸涩滞苦。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
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兄长!
他们关切的目光,此刻尽数落在刘婉身上。那眼神中毫无保留的疼爱,她也羡慕得紧。
瞥到母亲下意识替“谢旬宁”拢了拢鬓边一丝不存在的乱发,动作温柔,是她没体会过的,可真是刺眼。
谢严是先帝留下的肱股之臣,北境柱石,即便迟了,也无人敢轻易置喙。
大哥谢旬渊长高好多,面容肖似父亲,变得愈发沉稳内敛,目光扫过小北时,多了几分审视,想必是拿她当武将同僚看的,打量里带着些比较。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二哥谢旬永则好像还没长大,小时候就天天带着她下河上树,从没消停过。现在也是满脸好奇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满堂权贵,一如以前的欢快跳脱。只是看到她时,在她脸上多留意了几眼。
哦,大概其是看她脸上的刺青。
而“谢旬宁”目光也落在了小北身上。
不是好奇也不是打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视线扫到她脸颊时,眼底掠过毫不掩饰嫌恶。
有意思,这家人对她是有什么眼缘吗?一个个过来打量她一遍,最后还嫌弃一下...
谢严落座前,不忘向刘濯和小北这边拱手致意:“濯王殿下,见谅来迟。小女顽劣,为选套合心的衣裳,耽搁了些时辰。”语气爽朗,话里透着纵容。
但明显是拆台刚才谢旬宁一进来所说的车架稍阻,谢旬宁脸上有丝不悦。
“无妨,谢将军请便。”刘濯心情正好,大手一挥,目光在娇艳的刘婉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笑道:“令嫒风姿,果然名不虚传。”
得,刘濯对当年的事儿看来是毫不知情,还在这夸自己妹妹风姿绰约呢!
谢旬宁闻言,下巴微抬,唇边勾起一抹得意之色,目光却再次瞟向小北,带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嗯?看自己?什么意思?
谢旬宁轻轻扯了谢严衣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临近几席听见:“父亲,您方才在家中说,这位新晋的陆校尉...年纪似乎与女儿相仿?”
谢严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在家中闲谈时,确实提过一句:“陆小北年少有为,前程远大,又与宁儿年纪相仿,不知将来...”
本是随口一说,哪知女儿竟在此刻提起。
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忙道:“宁儿,休得胡言!陆总管乃国之栋梁,岂是你能妄议的!”语气虽重,却并无多少真正责备之意。
谢旬宁像没听见父亲的呵斥,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那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北,脸上挂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栋梁?”
“只是...女儿听闻,军中好汉,皆以堂堂正正、面目端正为荣。这位陆校尉脸上这...特别的印记,不知是立了何等奇功所赐?还是被军法处置留下的呢?”她微微歪头,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一番话,让周围人全都看向了这边,能在庆功宴上露脸的都是人精,少有这种好戏看,全都默不作声地看热闹。
谢严夫妇脸色微变,想必是没想到在家随意说的几句话,让捧在掌心的明珠盯上了这位新上位、正值盛宠的朝臣。
谢旬渊也是眉头紧锁。
“谢家小姐这话说得不当...”还是沈挽川先说了话,一双眸子也是带着愠怒。
这种情况下,别人说话不好,很容易与定国公结下梁子。小北心里感谢沈挽川都这样了,还想着替她说话,但不想让沈挽川这样清白的一个人,把腿陷进这种烂泥中,赶紧打断沈挽川:“回‘谢小姐’。”
小北没看谢旬宁,只是微微垂首,对着御阶方向,抱拳行礼:“末将此印,非为奇功,亦非是贼配军,犯刑法所刺。乃是当年流落北地,为求一口活命之粮,自甘入贱籍为‘撞命郎’时,被烙下的军奴之记。”抬头,看向谢严一家:“彼时,命如草芥,面皮不过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能活着走到今日,得见天颜,已是托天之幸。面目如何,倒让小姐见笑了。”
其实,这话中藏了委屈,只是哪有人能听得出来呢。她只是心里难过,想说说罢了。
“撞命郎”三个字,没人不知道里面什么意思,那是何等绝望的境地?但凡有活路,哪有人会去投军,又哪有人会做撞命郎。
而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对比谢旬宁那娇纵刻薄的诘问,高下立判。
朝她投过来的视线不少带着点儿“真爷们”、“是条汉子”的尊敬意味。
谢旬宁脸上的天真笑容彻底僵住,好像察觉到众人微妙的态度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到了谢夫人身后。
谢严脸色铁青,猛地起身,对着谢旬宁厉声呵斥:“还不向陆总管赔罪!”这一次,声音里是真正的愤怒与怪罪,再无半分纵容。
刘濯更是怒火中烧,猛地一拍桌案:“谢小姐!此乃庆功御宴,岂容你在此放肆妄言,折辱功臣!来人...”
“谢小姐年幼天真,口无遮拦。”刘启却开口,打断了刘濯的发作:“濯王别动怒火。”
还真是年幼天真,谢旬宁应该比她年长六个月,此时应该是快十六了。
只是皇上说话,无人敢反驳。
小北懂得分寸,此时应是自己给刘濯个台阶,不然如何收场?
“殿下息怒。”小北开口:“末将不敢计较。莫要因末将这点微末往事,扰了陛下与殿下的雅兴,也...污了小姐清听。”
她不给刘濯递梯子,刘濯下不来台。但她这么说了,这份“懂事”又过于扎眼,像一巴掌狠狠抽在谢家脸上。
她越是表现得“大度”不计较,就越将谢家的管教无方衬托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