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陆小北那份不卑不亢之下的恭敬,那份无声无息便将事情做到极致的妥帖…都隐隐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分寸感”。
“倒真是…眼里有活儿。”刘濯啜了一口清茶,微烫的茶汤熨帖地滑入喉中,驱散了眼底那抹审视的寒意。
缓缓融开,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一种发现意外之喜的玩味,和一种对“可用之器”本能的掌控欲。
此人若是能为他所用,必将是一把利器。
烛火跳跃,将他沉思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只耐心蛰伏、评估着新得猎物的鹰隼。书房里一片静谧,唯有窗外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过定州城低矮的城垣,发出阵阵呜咽。
当晚,赵忠辰上报,北汉前锋万人,已出边境,直奔定州、邢州两地。
事态紧急,刘濯和几名将军奔赴前线和赵忠辰、沈挽川会和,临走让亲兵去把陆小北也叫到阵前营帐。
营帐内死寂,只有炭盆哔剥作响,映照着赵忠辰铁青的脸,以及刘濯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北汉这次,是冲着复仇来的!那支被陆小北带着撞命郎打残的精锐骑兵,成了点燃对方怒火的引信。
“濯王!”老成持重的副将抱拳,“贼势汹汹,意在报复,气焰正炽。我军宜深沟高垒,避其锋芒,待其锐气耗尽,再图……”
“避?”刘濯猛地打断,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中闪烁着不甘与冒险的光芒,
“坐等挨打,岂是本王作风?”
“李将军所部扼守东线,常副将坐镇定州坚城。”
“赵指挥使率主力军,正面迎敌。”
“沈挽川!”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立于下首的玄衣将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部精骑,即刻出发!取道‘鬼愁涧’,绕行二百里,直插北汉军侧后!出其不意,断其归路!此乃本王奇兵!”
“鬼愁涧?”
帐中人面面相觑。
连赵忠辰都皱紧了眉头:“濯王殿下,鬼愁涧乃人迹罕至的绝险之地,隆冬时节,大雪封山,鸟兽尚且难行,何况大军?舆图所载路径早已湮灭,贸然深入,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濯霍然起身,眼中跳动着孤注一掷的火苗,“正因无人能想,无人敢走,才是真正的奇兵!沈将军,你素以勇毅果敢著称,此重任,非你莫属!”他看向沈挽川的目光充满信任与期许。
沈挽川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案上那份粗陋的军图,鬼愁涧的位置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沉默片刻,迎着刘濯灼灼的目光,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声音铿锵,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此路艰险,他心里并无十足把握。
“濯王殿下。”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是陆小北。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刘濯身侧,手中捧着份重新勾勒过的精细舆图,“鬼愁涧旧道,卑职曾听山中老猎户提及一二,或可补注一二。”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将几条隐秘的隘口、可能的冰瀑位置,以及几处可避风的山坳,一一指给沈挽川。
沈挽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短促的“多谢”。他接过舆图,指尖在冰冷的羊皮上划过她标注的墨迹,随即不再犹豫,转身大步出帐,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殿下,此次邢州也有北汉游骑兵骚扰。那边数天前刚经历一场大仗,只剩厢兵不余千人。出色将领几乎全战而死。”赵忠辰脸上不禁满是痛惜之色:“安国节度使还未调兵前去。”
“我领邢州本地厢兵,和两队亲兵,驻守邢州。”
“邢州厢兵战力不强,您两队亲兵也才百人。殿下...”
刘濯扬手,打断常副将的话:“我只守不打,这些人马已经够了。”
“陆小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角落里的人影动了动。
小北缓缓出列,那套最低阶的队将皮甲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她垂着眼,单膝点地:“卑职在。”
“本王予你本部人马,加…三百撞命郎,敢不敢接先锋令,替本王去掏了北汉那条粮道!”刘濯的手指几乎戳到地图上定州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标记:落鹰峡,“由此处,突袭北汉粮道辎重所在!”
三百余人,还是撞命郎,深入敌后,面对数万大军,形同送死。
帐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赵忠辰欲言又止。
几个将领交换着眼神,有震惊,有不屑,有嘲弄。
撞命郎?那是填沟壑的肉盾!把一支刚有点模样的禁军和一群炮灰混编,濯王殿下这是被逼急了,还是存心要这黥面小子的命?
刘濯此举,更像是在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无论这稻草是否会被巨浪拍碎。
“我只能给你这些人,主力军若是人员不足,这仗没法打。你这一路,不求全功,但务必搅他个天翻地覆,牵制其主力回援!你可能做到?”
刘濯知道,这少年拒绝不了。只因他抛出的,是绝境里唯一一根带刺的藤蔓。
陆小北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至极,没有热血沸腾的誓言,没有慷慨激昂的保证。她只是清晰地吐出两个字:“遵命。”
战局,却如同跌入冰窟的巨石,一路沉向绝望的深渊。
“报——沈将军部……失去联络已两日!行踪不明!”刘濯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沈挽川的精骑,如同泥牛入海,一去杳无音讯。
鬼愁涧的暴风雪比预想中恐怖百倍,斥候冒死传回的消息支离破碎:迷路、雪崩、冻伤减员……那支寄托了刘濯全部奇兵希望的队伍,被困在了茫茫雪山之中。
“报——赵指挥使于飞马峪遇伏,前锋营折损过半,被迫后撤!”
失去了侧翼迂回的策应,赵忠辰在正面战场顿时陷入苦战。他按原计划率主力出城迎击,意图将北汉军钉死在预设战场,却惨遭伏击。
然而,北汉军似乎早已料到沈挽川的“奇兵”会受阻,攻势如狂涛怒浪,一波猛过一波。定州军虽奋勇抵抗,终究独木难支。鏖战三日,死伤枕藉,赵忠辰肩胛中了一记冷箭,血流如注,被亲兵拼死抢回,定州军被迫全线收缩,退守孤城。
“报——我军左翼被北汉前锋突袭,北汉骑兵已冲破李将军防线!李将军请求后撤!”
东线李将军所部遭遇北汉精锐骑兵突袭,一触即溃,损兵折将。
主营帐已跟随刘濯迁至邢州,而坏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邢州城内蔓延。恐慌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
刘濯将自己关在中军大帐,案头堆满了催粮、告急、请援的文书,他脸色灰败,眼中布满血丝,年轻的锐气被残酷的现实击打得粉碎。赵忠辰重伤昏迷,城中能战之将,竟似无人可用。
“陆小北呢?她那一路呢?”刘濯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地问帐中仅存的几名幕僚,带着最后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
他记得,自己似乎……在焦头烂额之际,曾让陆小北带她那新整编小队、加上不过三百余人撞命郎,去袭扰北汉的后方粮道?一个近乎绝望下的随手布置,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他早已不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