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玥瑶猫腰钻进晒谷场边的草垛。
草屑扎得后颈发痒,她却顾不上,指尖捏着从超市得来的牛皮纸袋,掌心沁出薄汗——这是她昨晚等外婆和妙妙睡熟后,偷偷摸出来的“宝贝”。
“哗啦”一声,泛黄的名录纸页被风掀起半角。
她慌忙用膝盖压住,铅笔尖在“南岭乡”“清水镇”“北坡农场”几个名字上重重画圈,铅笔芯“咔”地断了半截。
“看什么呢?”
熟悉的低沉嗓音惊得她手一抖,名录险些滑进草堆。
抬头就见顾野蹲在草垛另一侧,军绿色外套沾着晨露,浓眉下的眼睛像浸了晨雾的山涧。
他手里还提着个搪瓷缸,飘出淡淡的玉米糊糊香——是她今早没喝完的那碗。
“顾队长起得倒早。”凌玥瑶把名录往怀里拢了拢,心跳还没平复。
她昨晚特意挑了晒谷场最偏的草垛,没想到这男人跟斥候似的,悄无声息就摸过来了。
顾野没接话,目光扫过她膝头的纸页,浓眉渐渐拧成结:“你这是要跑遍全县?”
他当过侦察兵,最懂这种密密麻麻的名录意味着什么——是要把脚伸到十里八乡的供销社去。
凌玥瑶指尖摩挲着被圈红的“北坡农场”,嘴角扬起点狡黠的笑:“不,是要让别人主动来找我们。”
她想起王翠兰领外村人砸门的模样,想起那些人翻箱倒柜时,妙妙缩在灶台后咬着手指不敢哭的眼神,喉头发紧,“现在就靠刘建国那点关系,太悬了。得让他们知道,我凌玥瑶的货源不是从黑市钻出来的老鼠洞,是正儿八经的供销网。”
顾野忽然伸手,替她把沾在发间的草屑拿掉。
动作粗得像揉麦穗,声音却软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凌玥瑶望着他磨得发白的袖口,想起他昨天帮着修院门时,手掌被钉子划破还笑着说“不碍事”。
她把名录递过去,指尖点在“清水镇”那栏:“先铺旧物。供销社最近收老物件急,我让人弄了批带补丁的军挎包、茶渍的水壶。等这些东西通过老李的手进了供销社,再把名录上的关系透出去……”
“你这小脑袋瓜,算计得比咱们队里分粮还细。”顾野没接名录,反而用指节敲了敲她额头。
他当兵时最佩服的就是会使巧劲的战友,此刻看她眼里闪着星星,倒比当年演习时拿到地图还让他心跳。
凌玥瑶被敲得偏过头,却笑出了声。
远处传来妙妙喊“妈妈”的童音,她慌忙把名录塞回怀里,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我得回去了。”
“今晚我去你家。”顾野把搪瓷缸塞进她手里,转身往队部走。
晨雾里他的背影像座移动的山,声音却飘得轻轻的,“帮你收晒谷场的玉米。”
下午的阳光晒得人犯困,凌玥瑶哄妙妙在竹床上睡着,轻手轻脚闩上门。
她靠在炕头闭了眼,默念“超市”——熟悉的白光涌来时,鼻尖先撞上了唐宝宝身上的茉莉香。
“玥瑶姐来啦!”唐宝宝正往货架上摆新到的奶粉,见她进来,从柜台下摸出个铁盒,“给妙妙带的水果糖,别让你家小祖宗馋哭了。”
凌玥瑶接过糖盒塞进围裙兜,直奔主题:“宝宝,我要二十个军用帆布包,三十双解放鞋。”
她掏出皱巴巴的纸条,“得带补丁的,挎包的缝线要旧,水壶里留茶渍——都得是老物件啊!”
唐宝宝看了看纸条,忽然笑出声:“合着你这是要当老古董商?我得到仓库翻箱底,是我从不同维度收的旧物,保准连包角的磨损都给你做足了。”
她转身在登记本上划拉,“对了,上次那批野山菌卖得好,超市又加订了五十斤,你让村里多采点。”
凌玥瑶摸着柜台冰凉的玻璃,想起早上和顾野的对话。
王翠兰那些人说她“私通黑市”,可她的山菌是明码标价卖给超市,再由超市转销——只要这些旧物能通过正规供销渠道流转,她的货源就像扎了根的树,风再大也吹不歪。
“宝宝,等这批货来了,我让人送到公社供销社。”
唐宝宝笑说:“现在城里日子逐渐好起来了,城里时兴怀旧风,老物件金贵着呢。你这招妙,既堵了闲话,又把生意做进公家门。”
她把登记本推过来,“签字吧,三天后货就能到你屋里——走快递通道,神不知鬼不觉。”
凌玥瑶签完字,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块包着油纸的芝麻糖:“宝宝,这是我外婆做的,您尝尝。”
唐宝宝咬了口糖,甜得眯起眼:“姐姐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她指了指货架最上层的红布包,“那是给妙妙的花裙子,等货一起捎过去。”
从超市回来时,夕阳正把院墙染成橘红色。
凌玥瑶刚拐过巷口,就见大队部的窗户亮着灯——会计老李头的烟袋锅子正“吧嗒吧嗒”响,烟味飘出半条街。
她摸了摸围裙兜里的帆布包,深吸口气推门进去。
老李头正扒拉算盘,见她进来,把算盘一推:“瑶丫头,啥事儿?”
“李叔,我那在部队的远房表舅要转业了,收拾出俩旧挎包,让我帮忙处理。”凌玥瑶把包放在桌上,“您给看看,能卖不?”
老李头捏着包角翻来翻去,指甲盖蹭过补丁的针脚:“这针脚是老手艺,包带磨得发亮……”
他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村里供销社最近收老物件,我帮你问问行情?”
凌玥瑶从兜里掏出包水果糖,塞进他茶缸旁:“那就拜托您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全靠您给掌眼。”
老李头摸着糖纸笑:“行,明儿我去公社开会,顺道问问。”他压低声音,“昨儿王翠兰那口子在代销点说你坏话,说你货来路不明……”
“清者自清。”凌玥瑶打断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挎包,“要是这包能进供销社,李叔您说,他们还能说啥?”
老李头盯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拍了拍胸脯:“放心,我老李头别的不会,算盘珠子可分得清黑白!”
月亮爬上后山时,凌玥瑶和顾野坐在屋后的小山坡上。
风里飘着野菊花的香,妙妙的鼾声从屋里传出来,像只小奶猫。
“你想拉拢村里供销社的人?”顾野折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转着。
凌玥瑶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轻声道:“不止。我要让他们觉得,我凌玥瑶背后有张网——这网的线头,就攥在县供销联社手里。”
她摸出怀里的名录,月光下纸页泛着淡白,“这本名录里,有刘主任的上司,有各乡的负责人。等我的货在供销社走顺了,随便透点‘我跟县社有联系’的风声……”
“他们就不敢随便查你了。”顾野接话,声音里带着点赞叹。
他当过班长,最明白“势”的重要性——凌玥瑶这是要给桃花村的生意扎上根,让那些嚼舌根的人不敢轻易拔。
凌玥瑶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把眉骨的阴影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起他昨天修门时,为了不让木屑溅到妙妙,特意用身体挡在孩子前面。
这个总说“糙得很”的男人,其实比谁都心细。
“顾野,”她轻声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撑。”
顾野哽咽了一下:“你放心干,我在村里给你兜底。王翠兰家的猪拱了队里的菜,我能罚;谁要是再去你家翻东西,我带民兵堵他家门口。”
他喉结动了动,“我顾野别的本事没有,护着朋友,还行。”
凌玥瑶的鼻子突然发酸。
她想起退婚那天,那个城里来的男人捏着她的手说“带个拖油瓶,你配不上我”;想起回村路上,有人指着她脊梁骨说“破鞋”。
可现在,有个男人站在她身后,说“护着朋友”。
山风掀起她的鬓角,顾野伸手替她拢了拢。
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叠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的树。
深夜,凌玥瑶给妙妙掖好被角,刚要吹灯,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僵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在院门前停住,接着是“刺啦”一声——有人往门缝里塞东西。
她轻手轻脚摸过灶台上的火钳,凑到窗边。
月光下,王翠兰的蓝布衫晃了晃,像片不安分的叶子。
等那影子消失在巷口,她才冲过去捡起纸条。
展开的瞬间,墨水味刺得她鼻尖发疼:“私通黑市,早晚枪毙!”字迹歪歪扭扭,带着股狠劲。
凌玥瑶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衣袋。
她转身走向炕头,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枕头下的名录上。
她摸出名录,翻到“清水镇供销社主任:周文清”那页,铅笔尖在名字旁重重画了个圈。
窗外,王翠兰家的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