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解放的喧嚣，空气里漂浮着草叶被踩踏后的微腥和橡胶颗粒被阳光炙烤后的焦香。
学校靠近围墙那块有些年头的露天篮球场更是喧闹的中心。
篮筐在夕阳中投下长长晃动的阴影，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少年们粗重的喘息、兴奋的吼叫，组成最活力的乐章。
祁妄和林雾泽几乎是在放学铃响起的瞬间就冲到了这里。祁妄只穿着黑色的无袖运动背心，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汗水的浸润下显露出清晰而富有力量的轮廓。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控球、过人、跳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惊人的力量和精准的控制感。
篮球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指尖拨动间的运球变幻莫测，身形在对手间从容穿梭，如同一柄黑色利刃切割着场地，每一次起跳投篮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林雾泽则像一团充满能量的旋风。他穿着红色5号球衣，背上汗水洇开一片深色，那撮呆毛被跑动带起的风搅得东倒西歪，却依旧倔强地竖着。
他的打法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灵动的跳跃性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惊喜。一个变向假动作晃开防守，紧接着就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后转身后仰跳投；眼看被逼到死角，却又能在极限角度送出一个漂亮的跨场长传，精准地喂到祁妄手里。
每进一个好球或传出妙传，他都会拍着胸口，或是朝某个方向做个夸张的表情，整个球场上回荡着最多的就是他那洪亮的喊声：“我的！”“传这边！”“好球祁哥！”“防他右边右边！”
汗水沿着两人的下颌线滴落，在夕阳余晖中折射出金黄的光点。
“老周！这边！过来啊！”林雾泽一个飞身抢断得手，运球冲出两步，突然扭头朝场边大喊。
周明远一直站在铁丝网外围的阴凉处，手里还拎着他那个装了书本的布袋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带子的边缘。夕阳的金辉穿过铁丝网的菱形格子，在他浅蓝色的校服上切割出细碎的光斑。他看着场内激烈奔跑的身影，眼神专注又有点茫然，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华丽动作电影。
听到林雾泽的喊声，周明远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你…你们玩就行……我看……”声音有点轻，瞬间被场内鼎沸的人声淹没。
“看什么看！一起玩啊！快来！”林雾泽根本没听见他拒绝，或者说听见了也自动过滤。
他直接把球往场边运，隔着铁丝网就朝周明远招手，汗湿的脸上是纯粹的热烈邀请，“祁哥！歇会儿！带带新手！”他还不忘拉上权威。
祁妄正好抢下一个篮板，顺势收住了动作。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目光扫过场外围观的周明远，看到他那副局促不安想要隐身的样子。
祁妄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刚抓到的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然后走向场边休息区的水瓶，算是默许了林雾泽的提议。
林雾泽兴冲冲地跑过去，推开铁丝网入口的小门，不由分说地把周明远拉了进来：“哎呀，怕什么！没人笑话！祁哥罩你！我带你飞！”
他把周明远扯到篮板下光线相对柔和、人也少一些的半场一角，又从旁边球筐里捞了个略有些旧、但气压还算足的篮球，塞进了周明远怀里。
篮球陌生的皮质触感，带着橡胶的微黏和之前无数只手留下的汗渍痕迹，沉甸甸地撞进周明远的怀里。他像抱了一个烫手的物件，手臂僵硬得不知如何放置。
他看看怀里的篮球，又看看旁边擦着汗、目光平静看向这边的祁妄，再看看旁边挤眉弄眼、正活动手腕脚腕的林雾泽，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无措感攫住了他。
篮球运动的规则他大概知道一些，但仅限于理论。实际摸球？屈指可数。
“来！老周，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林雾泽自告奋勇当起教练，他指着脚下的水泥地，“站稳！两脚分开，比肩膀宽一点点…屈膝！重心放低！”
他一边说，一边在周明远旁边同步做示范，那样子倒是有模有样，“对对！就这样！拿着球，两只手！别只用手指尖，用手掌托着点……像我这样！”他还夸张地展示了一下自己那双沾满灰和汗、指甲缝有点黑的手掌。
祁妄走了过来，没说话，站在周明远斜前方大约一米五的位置，微微张开双臂，手自然下垂，双脚前后开立，自然地左右微晃，做好了接球姿势。
这是一个典型的、对新手最友好的、可以随时调整的防守姿态，目的不是抢断，而是引导传球和练习。
周明远在林雾泽的指示下笨拙地摆好姿势。他尽力模仿着，但身体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木偶。重心压低的屈膝动作让他膝盖微微发颤，托着篮球的手掌心全是汗，感觉球随时会滑出去。
“好！看着我！”林雾泽大声指挥，“传球！就像你平时扔书包给…给明叔（祁妄）那样！对！双手！用力往前推！推给我就行！”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的祁妄——祁妄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催促或揶揄，像一潭等待石子投入的水。周明远定了定神，回忆着林雾泽的“扔书包”理论。
他咬着下唇，集中全身力气，按照示范猛地用双手将球往祁妄的方向一推！
球的轨迹……一言难尽。
它没有飞出预期的平弧线。球是飞出去了，但方向歪得离谱。更像是向上扔了一把沙子，力量倒是用了十成十，结果球几乎是垂直向上……然后，在距离祁妄还有半米多的位置，就开始失去动能，划出一道令人绝望的抛物线，软绵绵地朝祁妄脚前两尺的地面砸去。
“噗通”一声闷响。球砸在水泥地上，无力地弹跳了两下，缓缓滚开。
“……”林雾泽张着嘴，维持着接球的准备姿势，表情凝固在“这球怎么不按套路出牌”的震惊中。祁妄微微低头，看了看滚到他脚边半米外的篮球，再抬起眼看向周明远，眼神平静依旧，但眉梢似乎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毫米。那目光仿佛在说：嗯，这抛物线很独特。
周明远的耳朵瞬间红透了，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脸颊蔓延到脖子。
他尴尬地想立刻原地消失，抓着衣角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我……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哈哈哈哈！”林雾泽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指着地上滚动的篮球笑得直打跌，“老周！你是想用篮球炸地球表面吗？角度刁钻！绝对出其不意！对方球员绝对防不住！哈哈哈！”他笑得毫无形象，眼泪都快出来了。
祁妄弯腰，平静地把滚动的球捡了起来。他用手掌抹了一下球面上蹭的灰尘，走到更加无地自容的周明远面前一步远站定。
“手臂伸直。”祁妄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清晰的指令。
他把球轻轻抛回给周明远，“再来。看我手。推出去时，手腕往下用力。”他做了一个非常简洁的示范动作——手臂从胸前向前伸展，在最后释放瞬间手腕有个干净利落的向下压的动作，整个轨迹是平稳向前的直线。
周明远下意识地重新握住篮球，掌心发烫。他看着祁妄那简洁有力的动作示范，那“手腕往下用力”几个字像镌刻进了脑子里。
他努力地回忆那个感觉，僵硬地模仿着。
“对！照祁哥说的做！”林雾泽终于收敛了点笑声，揉着肚子走过来，“手臂伸出去！手腕那么一压！对！就像……像用巴掌推一个讨厌的家伙！使劲往前推！”他的比喻一如既往的“林氏风格”。
祁妄再次张开了双臂，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周明远屏住呼吸，瞄准祁妄胸前，回忆着那一点“手腕往下压”的感觉，用尽所有的勇气和注意力，模仿祁妄的动作——手臂尽量前伸，手指在推球离开的瞬间，手腕用力向下压了一下！
球脱手了！这一次，球没有再垂直上天。
它飞了出去！虽然轨迹依旧不怎么优美，歪歪扭扭，带着明显的下坠趋势，但方向大致正确！朝着祁妄飞去！只是力度太大……速度惊人！
祁妄眼神一凝，脚步迅捷无比地横跨一步，伸出的手臂在空中稳稳一捞！精准地将那个来势汹汹、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劲儿的传球拦截在胸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撞击力让他结实的手臂肌肉都绷紧了一瞬。
周明远眼睛瞬间亮了！虽然没传到位，但至少没砸地！
“哇哦！好球！”林雾泽立刻夸张地吹起了彩虹哨，“漂亮！老周！有进步！再来再来！”
祁妄把球拍了两下，重新传回给周明远，依旧维持着防守引导的姿势：“继续。”
两个字，给予了最大的肯定和鼓励。
信心如同注入暖流，周明远感觉僵硬的身体松动了一些。
他再次模仿祁妄的动作，推、压！球再次飞出！这次准头好了些，虽然还是偏低，但朝着祁妄身体去了。
祁妄这次没有费力抢接，只是微微侧身，用身体完美地卸掉了球的冲击力（主要是保护接球的新手），轻松地把球控在了手心。
“就这样！漂亮！”林雾泽在场边像个啦啦队长。
几次下来，在祁妄精准无声的引导和林雾泽夸张但有效的鼓励下，周明远传出的球一次比一次准，一次比一次稳。他紧绷的肩背渐渐放松，眼神里的茫然被专注取代。
“试试投篮！”林雾泽见周明远找到点感觉，立刻宣布升级，“祁哥！给他做掩护！让老周投一个！”他完全投入了自己“全场最佳教练”的角色。
祁妄没有说话，但他运着球，自然地移动到周明远身侧，用身体隔开了林雾泽（象征性的防守），然后将球直接、稳定地击地传到了站在罚球线附近、再次紧张起来的周明远手中。
周明远低头看着手里的篮球，感觉它沉重得如同铅块。
站在罚球线，看着那个在夕阳下显得有些高大的篮筐，巨大的陌生感又涌了上来。周围打球的声音、模糊的人影仿佛都远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向祁妄。
祁妄站在他侧前方约一步的地方，做了一个极其简练的手势——右手指尖点地，然后迅速指向篮筐中心。动作迅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像一个磐石，稳稳地立在混乱之外。
看着那个指向篮心的手势，周明远的心脏像是被无声的指令注入了一股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笨拙地开始模仿记忆中祁妄和林雾泽投篮的动作：屈膝，身体微微下沉，手腕颤抖着托起篮球，举过头顶……动作僵硬而迟缓，完全不得要领。膝盖弯得不够，腰背直挺挺的，托球的手腕还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