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顾长渊的脑海中,断裂了。
那股由苏晚的恨意引爆的、属于他自己的血色记忆,如同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洪荒巨兽,轰然冲垮了他用三年时间铸就的、冰冷坚固的堤坝。
眼前的奢华卧房在褪色、剥离。
取而代之的,是三年前,护国公府那场冲天的大火。
烈焰舔舐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作响的哀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烧焦的气味,和……皮肉被烤熟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他看见自己穿着一身被血染成暗红色的铠甲,疯了一般,冲进那片火海。
炙热的气浪灼烧着他的皮肤,滚烫的飞灰落在他眉间,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她。
必须,找到她!
“小姐!快走!快走啊!”
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用身体撞开了摇摇欲坠的房梁,声嘶力竭地对他喊道:“在……在书房……夫人和小姐,都在书房!”
话音未落,一根燃烧的巨木轰然砸下,将那老仆瞬间吞噬。
顾长渊的眼眶,在那一刻变得赤红。
他提着剑,一脚踹开已经烧得焦黑的书房大门。
里面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护国公夫人,那个平日里雍容华贵、待人和善的女人,此刻正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着一个书架,她的后背,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可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而在她用生命护住的那个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绣着芙蓉花的襦裙,此刻却被浓烟熏得灰头土脸,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
她看到他,那双原本应该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爆发出滔天的、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恨意。
“是你……是你!你这个恶魔!是你害死了我爹爹!是你害死了苏家所有的人!”
她尖叫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抓起身边一支沉重的烛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砸了过来。
“顾长渊!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
“王爷!王爷您怎么了?!”
老管家惊骇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将顾长渊从那片血色的火海中,猛地拽了回来。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退到了门口,后背紧紧地抵着冰冷的门框,额上、手心,全是冷汗。
而卧房之内,那个刚刚才因为“遗忘之汤”而昏死过去的女人,此刻正躺在地毯上,身体蜷缩着,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地呢喃着:
“……爹爹……娘……火……好大的火……”
顾长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看到的,不是简单的记忆回溯。
而是……苏晚,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女人,在他刚才失神的瞬间,通过那条该死的、看不见的锁链,将他最深处的、最不愿触碰的记忆,也一并……共享了过去!
她,看到了那场火。
她,以他的视角,重新经历了一遍,她自己的……家破人亡!
这个认知,让顾长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这到底是什么妖术?!
它不仅能共享伤痛,共享情绪,甚至……能共享记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游戏的主宰,是提着线的木偶师。
可现在他才发现,他和她,都是被同一根线操控的木偶!他们被捆绑在同一个舞台上,被迫观看着彼此最不堪、最痛苦的演出,谁也无法逃离!
“把她弄到床上去。”
顾长渊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没有再看苏晚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他再次陷入那片血色的火海。
他转身,踉跄着,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囚笼”。
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女人,以及他们之间,这诡异到近乎可怕的联系。
苏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她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男人。
她能感觉到他胸腔中那剧烈的心跳,能感觉到他因为愤怒和悲痛而颤抖的双手,能感觉到那炙热的火焰,是如何灼烧着他的皮肤。
她看到护国公夫人为了保护自己,被活活烧死。
她看到那个只有七岁的、小小的自己,是如何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仇恨的种子,种进了心里。
她甚至……看到了那个男人,在将“自己”从火场中抱出来后,回头看向那片已经化为废墟的国公府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挣扎与……一丝解脱的眼神。
解脱?
他为什么会感到解脱?!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苏晚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雪停了,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躺在柔软的、温暖的锦被里,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似乎已经不再那么疼痛。
可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小姐,您醒了。”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晚转过头,看到了锦书。
她依旧是那副麻木的、没有灵魂的模样,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参茶。
“小姐,该喝药了。”
又是药。
苏晚看着那碗清澈的参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知道,这碗里,一定又加了那所谓的“遗忘之汤”。
顾长渊,就这么怕她记起一切吗?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只是在锦书的“伺候”下,坐起身,接过了那碗参茶。
然而,就在她即将喝下参茶的那一刻,她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锦书的肩膀,落在了不远处,那张梳妆台的镜子里。
镜中,映出了一张苍白、瘦弱,却难掩绝色的脸。
那张脸,是她的。
可在她的脖颈处,那片被顾长渊扼住过的、本应该留下狰狞淤青的皮肤上,此刻,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
不仅如此。
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臂,解开了那层层缠绕的纱布。
那道被顾长渊亲手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也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色的疤痕!
这……怎么可能?!
这才不过一夜的时间!
就算是天底下最好的金疮药,也不可能有如此神效!
除非……
除非,有某种更加强大的、超越了药理的力量,在修复她的身体!
而这股力量的来源……
苏晚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极其荒谬,却又唯一合理的推论。
她和顾长渊,共享伤痛,共享情绪,共享记忆……
那么,会不会……也共享……
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