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有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顺着指甲缝,一寸寸往骨头里钻。
苏晚跪在浣衣局结了冰的青石板上,机械地将一双手浸入漂着冰碴的脏水里。水中的血丝,是她指尖的冻疮不堪重负,再一次裂开的证明。
今天是苏家一百三十口人,被满门抄斩的三周年忌日。
而下令的人,叫顾长渊。
每在心里默念一遍这个名字,苏晚都感觉像是在用钝刀子,亲手剜自己的心。
很好。
这点痛,能让她在这漫天风雪的皇城里,保持绝对的清醒。
“那边那个,手脚给老娘麻利点!磨磨蹭蹭的,是想晚上也留下来陪这些脏东西过夜吗?”
管事李妈妈那尖酸刻薄的嗓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宫女的身上。她走到一个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身边,抬脚就踹翻了对方的木盆,骂骂咧咧道:“这点活都干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周遭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刻意压低了,却又确保能清晰地传进苏晚的耳朵里。
“瞧见没,就是她,那个苏家的余孽。”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宫女,朝苏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
旁边的同伴赶紧拉了她一下,紧张地四下张望:“你疯了!那可是摄政王殿下亲自监斩的,提那个姓都嫌晦气!”
“怕什么,她现在就是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雀斑宫女撇了撇嘴,声音里满是鄙夷,“我听说啊,她爹当年通敌叛国,罪有应得!要我说,王爷就该把她也一起砍了,留着这张狐媚子脸,迟早是个祸害!”
“就是,你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呢?装可怜也没用!”
那些目光,混杂着鄙夷、嫉妒、恐惧,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割在苏晚的身上。
她充耳不闻,只是更用力地搓洗衣物。
这点羞辱,算什么?
比起三年前,亲眼看着父亲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比起这三年来,夜夜被满门被屠的噩梦惊醒,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这点羞辱,连让她皱一下眉头的资格都没有。
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刺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恨意。
“苏晚!”
李妈妈的厉喝声在头顶炸响。
苏晚甚至来不及抬头,一件毛色雪白、质地华贵的狐裘,就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她的身上。那浓郁的熏香,是属于当朝最受宠的昭阳长公主的。
“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长公主的爱宠脏了吗?”李妈妈用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狠狠戳着苏晚的额头,眼神恶毒得像要吃人,“这可是西域进贡的雪狐裘,金贵着呢!下摆蹭了点墨,天亮前要是洗不干净,你就提头来见!”
苏晚垂下眼,死死抱住怀中柔软的狐裘,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声音细若蚊蝇:“是……奴婢遵命。”
李妈妈走后,旁边一个叫春禾的、平日里和她还算说得上话的宫女,用手肘碰了碰她,压低声音,嘴唇几乎不动地说道:“阿晚,你疯了?这墨渍用寻常法子根本洗不掉,你是不是故意找死?”
苏晚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怀中的狐裘。
没人知道,这块墨渍,是她昨天在御花园,故意撞上长公主时,用藏在指甲缝里的墨粉,亲手点上去的。
她要的,就是这个能名正言顺踏入权力中心的机会。
一个卑贱的浣衣宫女,想要接近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如果是替大燕王朝唯一敢当面顶撞顾长渊的昭阳长公主,送一件万分火急、心爱无比的衣物呢?
这是她蛰伏三年,能想到的,最好,也是唯一的路。
今夜,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摄政王府。
朱漆大门,铜环兽首,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在风雪中宛如凶兽,沉默地睥睨着苍生。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像是用血浸泡过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森严与压迫。
苏晚的计划,在她踏入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就宣告失败了。
她甚至没能见到顾长渊的面。
“有刺客!”
一声厉喝,数道黑影从风雪中鬼魅般掠出,冰冷的剑锋在瞬息之间,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贴身藏在怀里,那个用三个月馊饭换来的、包着砒霜的油纸包,被轻易搜出。
银针入内,瞬间变得乌黑。
人证物证俱在。
她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冰冷的雪灌进她的衣领,冷得她浑身一哆嗦。
庭院深处,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金线云纹长袍,墨发未束,风雪吹动他的衣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泼墨山水画里走出来的神祇,俊美,却也冰冷得不似凡人。
他就是顾长渊。
那个权倾朝野,令百官战栗,令小儿止啼的,活阎王。
苏晚跪在地上,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将他的模样,用目光一刀一刀刻进自己的骨头里,带到地狱去。
顾长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只路边的蝼蚁,一块脚下的石头。
仿佛她的出现,她的刺杀,她那滔天的恨意,都不过是一场无聊的、不值一提的闹剧。
这种极致的漠视,比任何刀剑都更能诛心。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赌上性命的复仇,在他眼里,甚至不配让他皱一下眉头。
她听到他用那副天生适合在情人耳边低语的、醇厚磁性的嗓音,对身边的暗卫淡淡地吩咐:
“活活打死。”
仅仅四个字。
定了她的结局。
暗卫首领躬身领命:“是。”
苏晚被两个暗卫架起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向庭院深处。
她没有挣扎,只是扭过头,依旧用那双燃着烈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长渊。
她笑了。
在漫天风雪中,在那张冻得青白的小脸上,绽开一个凄厉而决绝的笑容。
也好。
死在他府里,化作厉鬼,也要日夜纠缠,看他权势滔天,看他众叛亲离,看他……不得好死!
她被重重地按在一张长凳上,冰冷的木头硌得她骨头生疼。手脚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一个手持着一人高、碗口粗的行刑棍的壮汉,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呼——”
风声呼啸。
“啪!”
第一棍,重重地落下。
“呃啊——!”
剧痛!
无法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从背部炸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苏晚感觉自己的脊骨,仿佛在这一棍之下,被生生敲成了齑粉!她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几乎要就此昏死过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异变陡生!
她贴身藏在怀中,那枚被她缝在内衫夹层里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一枚雕刻着繁复纹路的“同心结”玉佩,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骤然碎裂!
玉佩化作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光,闪电般没入她心口。
与此同时——
书房外,刚刚转身,正准备返回的顾长渊,身形猛地一僵。
“唔!”
他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一颤,后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被活活撕裂的、钻心刺骨的剧痛!
那痛感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仿佛有绝顶高手用最阴毒的内力重创了他的后心。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俊美无俦的脸也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跟在他身后的管家和暗卫大惊失色:“王爷!您怎么了?!”
顾长渊没有回答,他强压下喉头的血气,目光如电,扫视四周。
没有敌人。
他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困惑与杀机。
“啪!”
第二棍,紧随而至。
“呃……”
同样的剧痛,再一次分毫不差地席卷了顾长渊的全身。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高大的身体晃了晃,一手撑住了旁边的廊柱才没有倒下。
他猛地回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雪地里那个已经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上。
是她?
不可能!一个卑贱的宫女,如何能伤到他?
这必定是某个政敌,借她为幌子,对自己施展的某种闻所未闻的巫蛊之术!
他心中怒火与杀意交织,失手打翻了侍从递来的热茶,滚烫的茶水瞬间淋满了他的手背,烫起一片刺目的红。
而在雪地里,已经痛到意识模糊的苏晚,在承受这第二棍的同时,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在背部那片已经麻木的、火烧火燎的痛楚之上,她的手背上,竟然凭空传来一阵尖锐的、滚烫的灼痛!
这痛感如此清晰,如此诡异,完全不属于棍伤!
像是……像是被沸水狠狠浇过一样!
怎么回事?
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这个念头,是她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世。
苏晚是被冻醒的。
与其说是醒,不如说是灵魂被从无边的黑暗里,强行拽回了这具破败的、千疮百孔的躯壳。
她躺在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上,身下和身旁,是几具同样冰冷的、僵硬的尸体。有犯了错被杖毙的太监,也有染了恶疾被扔出来的宫女。
她没死。
但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板车正被两个小太监推着,往宫外最荒凉的乱葬岗去。
“晦气!早死晚死都得死,还费这个劲儿!”
推车的小太监听到身后有动静,不耐烦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只是个半死不活的丫头,便啐了一口,嘟囔道:“命还挺硬,这都没死透。算了,扔这儿吧,省得再拉回去。”
他们甚至懒得再多看一眼,将她从板车上粗暴地推下,任由她滚落在肮脏的雪地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晚躺在雪地里,看着他们远去,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感受着生命力一点点从身体里流逝。
她要死了吗?
不。
她不能死。
凭什么她家一百三十口人要枉死?凭什么他顾长渊可以高高在上,主宰他人生死?
我不能死。
顾长渊……我要活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
这个念头,像一粒火星,落在她被冰雪和绝望覆盖的心底,瞬间燃起燎原之火。
她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的腥甜。她用指甲深深抠进冻硬的泥土里,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艰难地向前爬行。
她不知道自己要爬向哪里,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
只要活着,她的恨,就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刀。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最后一刻,一双皂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雪花,无声地落在黑色的靴面上。
苏晚艰难地抬起头,顺着那双靴子向上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太监服饰的身影。
那人蹲下身,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
“痴儿,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