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中狼毒之人,最是受不得寒凉。”
声线低沉,听不出一丝情绪,似淬了一层寒冰。
这一句客套话很是出乎钟仪的意料。
鉴于之前打照面的时候对方的漠然,钟仪本以为,这人合该是像前两次一样对她视而不见擦肩而过的。
可这次却……
更令她感到讶异的是,他竟然还知道她身中的是狼毒……
不过转念一想,这并不奇怪,定是韦氏和蒲察告知他的。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垂眸,欠身行了个礼,“多谢大人提点。”
话落,廊下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叫声自廊前的草丛里一声一声的传出。
夜空中有流云掠过,将挂在檐角的月牙渐渐隐去大半,微风吹拂,檐铃细碎空灵的声音伴着树叶沙沙作响声断断续续响彻廊下。
“你父亲是中丞钟兖?”
舆上之人又说话了。
隔着晦暗的光线,钟仪抬眸瞧了过去,这才发现对方身后的婢仆早已不知何时退出老远一截距离。
不知怎的,在他跟前,她就是觉着整个人都特拘着。
她微微点了点头,“正是,您同我父亲认得?”
钟仪的话音刚落,便听得隐隐约约“砰”的一声,抬眼望去,一簇金灿灿的烟花已在夜幕间缓缓绽开来,而后又渐次消逝不见。
“三年前我还在京中任上时,曾见过你父亲几次。”
“只知晓他钟兖有两个儿子,从未听说过他还有女儿。”
钟仪点了点头,只应了声“是”,就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对于父亲,她的心头是有隔阂的,并不想过多提及。
冷了场,钟仪心里只觉又惧又尬,只想赶紧逃离。
“大人,起风了。”她自觉不好先行一步,只能出言暗示。
可好半晌,对方才又开了口,不仅惜字如金,仿佛还不曾将她方才的话听进耳朵里。
“那日在兰台,你都瞧见什么了。”
陡然被问起这个,这令钟仪一时清醒了不少。
她抬眼看去,许是适应了这暗光,昏黄光线下,她可以清晰瞧见,舆上之人正目不转睛的盯视着她,眸色冷戾至极。
双臂自然搁在舆扶之上,身形挺拔,面容清冷而苍白。
风灯光晕倒映在他那一双眼眸中,薄唇紧抿,神色漠然疏离。
气氛太严肃压抑,压抑到令钟仪觉得……这不像是在对话,倒像是在……审讯……
难道今夜她遇见他并非是个偶然……
原来他是专程来问她这个?
“那日臣女除了漫天的箭矢……什么都没看到。”钟仪斟酌几番,淡淡开口。
不过,就算不斟酌,她也是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漫天飞来的箭矢。
“当真?”
“臣女不敢对大人有所隐瞒。”
又是半晌默然,许是对方语气的问题,钟仪心头渐生出一股子莫名的折辱之感。
这样的语气,倒像那次刺杀是出自她的手笔似的。
他又凭什么这般审问她?他的那位翁主嫂嫂还是她救下的呢……
无论如何,她都想赶紧离开此处。
她朝那素舆蹲身行了个礼,“臣女……你……”
可怎料对面的人却又说话了。
“您说……你说……”
一时,二人又都默住了。
钟仪刚又想开口,对面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道说话声。
“二哥哥,原来你在此处,叫我和繁袖姐姐好一顿找!”
钟仪抬眸望去,已有两女子结伴往他二人跟前走了来。
到得前来才看清,是韦怀素和繁袖。
韦怀素绕至韩玄晖跟前,将手头的薄毯抖开往他腿上覆去,“二哥哥在此处做什么?此处人烟稀少黑咕隆咚的……”
话罢,又转头朝钟仪看了去。
韩玄晖朝怀素露了个笑,“怀素长大了,知道心疼你二哥了,还给你二哥拿个毯子。”
“那是自然!”年方十四的少女笑的极其恣意。
繁袖在韩玄晖跟前微微一顿,几步走至了钟仪跟前,蹲了个礼,淡然一笑,“钟小姐……不爱赏烟花?
这黑咕隆咚的地儿……可不怎么好。”
钟仪也浅笑,蹲身回了一礼,“是有些乏累在身的,故而没去,可房中又闷,出来散步,不知不觉便走至了此处,繁小姐怎的也没去瞧?”
繁袖回头瞧韩玄晖一眼,又看向钟仪,“本是陪着韦夫人一同去了的,
可韦夫人担心抚台大人无人陪着百无聊赖,便同我商量,托我先回来陪着大人了。”
钟仪心头咯噔一下。
今日香积厨后头的那一顿素斋,显然,是阁府的“家宴”。
席间除了繁袖和她钟仪,是再无外人在的。
她钟仪是蒲察邀去的,那繁袖又是谁邀去的呢?
仔细想想,她是紧挨着韩玄晖落座的,方才又受韦氏之托先行回寺照应韩玄晖。
如此想下来,即便再蠢的人也瞧的出,韦氏这是在有意撮合二人了。
这么一想开来,钟仪只觉自己立在此处已然是多余了。
也回过味来,方才繁袖的那头一句话似已经带了几分敌意。
“原是如此,那你们聊。”钟仪温声笑道:“我便先回禅房去了。”
繁袖亦是淡然一笑,再没说什么。
二人相互行蹲礼后,钟仪生怕繁袖再对自己加深莫须有的敌意,未再往韩玄晖那处瞧,转过身就往游廊另一头走去。
钟仪走后,繁袖回身至韩玄晖跟前,“大人,起风了,让我和怀素陪着您回去吧,烟火大会也快结束了,想来,不多时就该启程回府了。”
韩玄晖眸光定定的望着廊外,没有接繁袖的话,亦没有瞧其一眼。
好半晌,才扬声冷道:“霍风。”
立在不远处的霍风听着叫,赶忙疾步上前。
“推我回房。”
霍风应声,绕过繁袖和韦怀素,推着韩玄晖往来的路上走去。
走出几步,侍人们也依次往韩玄晖和霍风的身后跟了上去。
繁袖立在原地,就那么瞧着,没有动弹。
“繁袖姐姐,你怎么了?”韦怀素侧目去瞧繁袖,扯了扯她的衣袖,“二哥哥都走了,咱们赶紧跟上呀!”
繁袖眸光依旧望着前头,神色冷淡,“怀素,你觉着……你觉着抚台大人他对我有一点儿心悦之意么?”
还未过十四生辰的韦怀素自是不怎么理解繁袖此时这心悦二字的意思。
“当然有!姐姐资容似仙人般,二哥哥有什么理由不心悦姐姐呢?”她抬眸望着繁袖,眸中有迷茫之色。
“不过……二哥哥心不心悦又有何干系?我姑母对姐姐你,可甚是心悦呢!”
韦怀素这最后一句话叫繁袖方已沉静的心又泛起了几丝波澜。
她转眸看向韦怀素,唇边绽出一丝笑,“你所言极是,是啊,韦夫人心悦我就够了。”
……
及至戌时,钟仪才同韦氏和蒲察一行人离寺下山打道回府,到得府邸已是深夜。
她本想着都这么晚了,府里人应都已歇下,可入得前院才发现,前厅正一片灯火通明。
她已累极,只想当作没瞧见先往自己院里去,可正要走,前厅立即迎出来一女婢。
“少夫人,主母和大少爷在前厅候您多时了。”